轻车熟路了,爷俩的车沿着后街走,然后左转、再左转一直开到老宅门前,停车时发现老宅的门居然是开着的。
下车后往里走,从河边到老宅门口的路面上有一溜儿水印。
书哲低声对欢儿说:
“你所谓的大小护卫可能在这儿。”
“啊?为什么?”
“门开着,再看这地上的水印,一定是去河边提水留下的。”
“哦?提水干什么?”
“给菜园子浇水呀。”
爷俩也没敲门,聊着天就进了院。没走几步,就见房侧的过道里跑出一个人——子杰。
子杰冲书哲点了下头,笑着说:
“叔叔好!”
说完又冲身后的欢儿点头笑笑。
欢儿回以点头笑笑,但她的笑不止是礼仪性的。
子杰今天这身打扮跟之前两次所见大不相同——上身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背心,下面穿一条灰色的运动裤还卷起了裤脚,脚穿一双布鞋。
这打扮跟今天的天气倒是极搭——阳光明媚!
书哲径直走了过去,指着后园说:
“子杰这么早就开始提水啦?”
“要赶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把菜浇完,就剩一点儿了。”
“依……依儿……”书哲这个称谓的问题还是没有彻底解决。
“在园子里。”子杰快速地解救了他,转身便引导他们往后园走。
依儿站在西侧靠里的田埂上,手里端着一个小水瓢,正看向这边。
她今天没穿毛衣,只着一件藕色中衫,袖口还卷起一层。下面是灰色的裤子,略显肥大。两根松散的辫子垂在胸前,左侧鬓角的发丝还掉出来一缕。
有可能是看见了欢儿,她一时有些惊讶,怔在那里,绷了绷嘴唇,只是笑笑。
未等书哲说话,欢儿上前一步,抢先开口道:
“依儿姑姑好,我是欢儿!”
子杰正往菜地里走,闻言斜眼瞟了欢儿一眼。正巧欢儿也在斜眼看他,子杰赶紧收回目光看向依儿。
依儿垂眸笑笑,冲欢儿点了点头。
“姑姑,我来帮您浇菜!”说着欢儿将点心和背包推到书哲怀里,迈步要进菜地。
“不行!”依儿赶忙摆手,“这里面又是水又是泥的,会弄脏衣服!”
“我不怕,脏了回家洗!”说着,欢儿便已冲到依儿身旁,一手夺过依儿手中的瓢,一手抓着依儿的胳膊将她往外拉,“您陪爸爸聊天去吧,让我玩儿会儿!”
依儿被欢儿拉出菜地,无奈地看着书哲。
书哲扭开头笑笑,然后扯了下依儿的衣袖说:
“让她玩儿吧,新鲜!我们进屋去。”说完用手背带了一下依儿的腰,又转头冲子杰点了下头。
依儿转回身对子杰说:
“子杰,那你教教她。”
目送两位老人家离开,欢儿站在刚才依儿站着的地方,学着依儿的样子端着水瓢发呆,嘴里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一激动又忘记拍照了!”
抬头看看隔着两块地专注浇水的子杰,欢儿颇为不解,歪着头问:
“哎,你那是在浇水吗,拿着个水瓢在菜地里划‘Z’字?用桶直接倒多快呀?”
“我也在玩儿!”说着,子杰拎着水桶从最北端的田埂上绕过来,跟她换了一下桶,转身拎着水多的桶回到之前的位置继续画“Z”字。
欢儿抬了一下手中的瓢,将水扬了出去。弯下腰又舀了半瓢水,起身看着子杰,“你的玉老师让你教我!”
“一直在教!”
“可你把我的水拿走了!”
“你姑姑的重点就是怕你把水玩坏!”
“……哈哈……我姑姑……呵呵……我姑姑……从你嘴里说出来,我怎么就听着……有那么一点酸呢?”欢儿说着又一抬手,将半瓢水扬起一人多高。
不知是溅的还是被风吹的,有一些水珠落到了子杰身上,他扭头瞪了欢儿一眼。
欢儿自己也被淋到了,惊得缩了一下脖子,然后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子杰已浇完了先前那片地,又将桶中剩余的水倒入田里。
他走到欢儿身边,俯身将这桶里的水也倒在田里,然后起身问欢儿:
“去河边提水,要学吗?”
“要!”欢儿随口即应,却边走边问:
“可是,为什么不用缸里的水?”
“缸里的水留给你姑姑备用。”子杰一手拎着一个桶,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不知怎么地,一听子杰说“你姑姑”欢儿就想笑。等她笑够了才追上子杰,抢过一个桶,大摇大摆地跟在子杰身侧。
上次来没留意,河堤向下有一条一尺宽的石阶小路一直通到河里。欢儿跟在子杰身后一级一级小心地走到河边。
子杰将桶侧扣到水中,再提起时便有多半桶水。
欢儿将自己手中的桶递给子杰,子杰又提起多半桶水,转身将水倒入先前的桶至九分满。然后将半桶水交到欢儿手上,“这个给你。”
“我也要装满!”欢儿不甘示弱。
“一桶半就够了,实在想拎,这桶给你。”
“不!”领教过子杰的对话风格,欢儿决不逞强,拎起自己那半桶水转身就往台阶上走。
刚才往外走时只顾着跟子杰较劲,没有留意屋内的动静。此时拎着水桶回来,刚好从东屋的窗前经过。只见屋内的两个人正趴在窗前的桌上奋笔疾书,神情专注,完全无视窗外有人类经过。
什么情况?
老爸您是来补习功课的吗?
敢情我在这体验提水浇田,您在重温同学少年呀?
这老宅的时空,怎的突然恍惚了?
回到菜园,欢儿如同被施了咒一样,没再花样洒水,而是跟子杰一样,举着小水瓢,在菜地上默默地画着“Z”字。
清澈的水流从瓢里倾泻而下,闪着光亮落到绿叶上,有时还会溅起低低的水花。绿叶在水流的冲击下躲闪翻滚,然后闪着光亮跃起伸展……
半桶水挥尽,欢儿却没有尽兴。与子杰汇合时又从他的桶里?了两次,挥腕运瓢,细细体会水与叶交互间的光影律动。
桶里最后的一点水子杰没有直接倒在田里,而是提起桶,将水倒进欢儿的瓢里,让她在已浇过的菜上又挥洒了一次……
水都洒完了,子杰将两个空桶整齐的放在檐下,又将小水瓢挂在墙上。
欢儿比着子杰的样子挂起了水瓢,再看这挂了一墙的各种工具,除了剪刀,她都不太认识。但陌生不妨碍喜欢,这些小工具也太可爱了吧,说是玩具也不为过,难怪妈妈回去嚷着要弄菜园。
路过东屋时,欢儿趴在北窗的一角偷偷地往屋里瞄。屋内的两位好学生还在窗前——依儿还在奋笔疾书,爸爸则捧着一本书专注阅看,估计早忘了还有个女儿遗落菜园。
走到房子侧面的过道时,子杰转身问欢儿:
“中午,你们在这吃饭吗?”
“啊?吃——饭?”此刻,欢儿才意识到,从河边回来,他们俩这是第一次说话。
“是啊,十点多了,如果吃饭现在就得准备了。”子杰淡然地看着她。
“……吃……”欢儿有些迟疑,出门前忘做这个预案了,爸爸是怎么想的呢?
屋里那个爸爸,看现在这劲头,就算晚饭不吃,他也无所谓。可是农夫,不,园丁饿不起呀!
“吃!”欢儿干脆地答道:
“附近哪家馆子比较好?今天让我爸请客!”
“你姑姑她……不去外面吃饭。”
“为什么?这么多人她还不敢吗?”
“不敢?”子杰愣了一下。
上次书哲问起,他推说不知道。但他心里其实是有答案的,只是不便当着书哲说。
他一直以为,依儿不去外面吃饭,是不喜欢与外人接触,不喜欢外面的热闹。所以,刚刚欢儿的这个说法,一下子刺到了他。
“你为什么觉得她是不敢?”子杰微微蹙起了眉。
“还能有什么原因呢?爸爸说过,她吃外面买的东西,所以肯定不是洁癖……其实很好理解,一个孤女,经常进出,必定容易遭遇泼皮、恶霸、色鬼什么的,凭添麻烦。而在外面吃饭又不是一件必要的事情,当然能免则免了。”
子杰半眯着眼审视欢儿,她说得如此轻巧流畅,可自己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层。
仅仅是缺乏一种女性的视角吗?
不,不是。
在他的认知里,依儿的世界没有“不敢”。
孤身一人住在鬼宅里怡然自得——她连鬼都不怕,还能怕什么?
甚至,她连死都不怕……
“我……没想过。”子杰回过神,收回了目光,“不过以后再试吧,她最近有些焦虑,今天还是我去外面买回来。”
“买回来?那我也去!”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那你觉得,把我留在家里的意义是什么呢?”欢儿满脸的委屈。
“哦……”子杰扭头笑了笑,“不怕累你就跟着,正好认认路。”
二人走到屋前窗角,恰听那两位好学生似在聊天。
依儿正在感慨:
“尘世白驹过隙,人情苍狗浮云。”
糟了,气氛不妙!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定。
“没错,”书哲低声应道:
“这是宋代吴儆的《山色不随春老》。后面一句说得很好——‘不须计较谩劳神,且恁随缘任连。’”
子杰与欢儿面面相觑,抿着嘴摒住息各自揣摩圣意。
只听依儿又说:
“所以,他既说‘苍狗浮云’一说出自这句‘苍狗浮云,平日惯开青眼’,那这一句的时间必定更早。”
欢儿皱了下眉,狐疑地盯着子杰。子杰唇角微勾,垂下了眼眸。
依儿继续说:
“可我并未在唐宋的诗词中见过此句。”
“我倒见过,”又是书哲,“但不记得年代和出处了,好像是崖刻,很长,隐约记得‘苍狗浮云’和‘青眼’,还有最后一句‘怪先生来晚’。”
“呵呵,怪先生来晚……”依儿轻声笑笑,“你都记下吧,一并帮我查查。”
欢儿轻抒了一口气,白了子杰一眼,迈步出现在窗前。
“爸爸、姑姑,我跟子杰准备出去买午饭,你们有什么特殊的需求吗?”
“午饭?”书哲还沉漫在热烈的研学氛围中,“该吃午饭了吗?”
“该买午饭了。”欢儿点着头认真地予以纠正。
“哦……依儿,你想吃什么?”书哲转头看向依儿。
依儿看了看书哲,对着欢儿说:
“欢儿你定。”
“……哦,好呀姑姑!那我跟子杰就看着买了哦!”
依儿又看了看欢儿身后的子杰,轻声说:
“把外衣穿上吧……还有鞋子,也湿了吧?”
子杰“嗯”了一声,跑向西屋取外衣,麻利地换了鞋子。
欢儿赶紧问书哲:
“爸爸,我的包呢?”
“包?在那屋桌子上。”说完起身去帮欢儿拿包。
欢儿则一溜小跑冲进了西屋,抢在书哲前面抓过包,跟在子杰身后出了门。
书哲站在堂屋的中间,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发了会儿呆。转头看看桌前坐着的依儿,她正托着下颏静静地看着窗外。
不知,她此刻所想可与自己相通?
“依儿,歇一会儿吧,喝点水。”书哲边说边走进西屋,倒了两杯水。
扭头看了一眼,依儿跟了过来。
书哲解开一包点心的绳子,打开了纸包。
“来看看,这个点心你可不可以吃,欢儿买的新式点心。”
依儿倚在桌边,看到点心时眉眼一扬,唇角微勾——居然和子杰买的一样——哦,有的不一样。
书哲见状,欣喜地问:
“可以吃,是吗?”
“可以的,子杰买过。”说着,依儿选了一块递给书哲,“我喜欢这种,有点糯。”
书哲接过点心放到嘴里,品了品说:
“嗯,还很细腻。”
依儿自己也选了一块相同的,放到嘴边咬了一口,细细品味。
书哲坐在对窗的位置,喝了几口水,然后抬头看着依儿问:
“子杰这孩子体贴稳重,既有朝气,又很成熟,真是难得……他多大了?”
“嗯?”依儿刚把点心放到嘴边,又拿开,“这个……他没说过。”
“哦……看着……比欢儿大不了多少,却比欢儿成熟多了。”
“嗯。”
“他是哪里人呀?”
“哪里?”依儿眨了眨眼,然后摇了摇头,“不知道……不是这里人。”
“那他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呢?”问完这句书哲就后悔了——显然,这个问题的难度远超前两个。
“……人?”依儿思索着,慢慢地坐了下来,“他母亲跟我很像……但是……两年,哦,三年前就去世了。”
“那……其他人呢?”依儿的答案超出预期,令书哲又滋生出点点期待。
“其他……”依儿摇了摇头,“他没说过。”
书哲轻轻地叹了口气,视线投向了窗外。
不奇怪。
按重逢后两人的相处来看,三年后,依儿对于自己的曾经以及身边人,应该也是一问一摇头——你不说,她不问;你说了,她也未必记下。
这样看来,依儿倒不像是刻意疏离自己。对于身边这个最亲近的人,她也不过如此。
可是依儿,从前的你不是这样,你究竟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