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二人组拎着食盒跋涉归来时,两个好学生还在窗前苦读。不对,好像是在听写——依儿在读,书哲埋着头奋笔疾书。
好一幅“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良辰美景!
倘若没有那诸多变故,这一幕,是不是十几、二十年前就已经上演了?
又或者,早在二十多年前,这一幕就已经上演过了?
欢儿驻足良久,扭头打量掩好门的子杰。
他的目光也落在窗前,神色怡然,仿佛在欣赏一幅唯美的画作。欢儿一回头,打破了门前的安谧,二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微微一笑。
欢儿将食盒放在堂屋,凑过来趴在书哲背上,低声调侃道:
“爸爸,你们也太刻苦了吧?”
“咦?买回来啦?这么快!”书哲直起身,扭头看着欢儿。
“爸爸,差一刻钟就两个小时了,还快?”欢儿指着表提醒书哲。
“呵呵……刚才我们还提到‘白驹过隙’,时光真是稍纵即逝呀!”
“美好的时光稍纵即逝!”欢儿认真地纠正道,目光又转向依儿,商量着说:
“姑姑,咱们先吃饭呗,吃完再读。”
依儿笑笑,书哲在一旁抢先说道:
“你们去准备,我们这儿还有几句就写完了。吃完饭,依儿……姑姑得休息,我们就回去了。”
“哦……好吧……我算看出来了,你们俩是一点儿活儿都不想干哈?”欢儿咬着牙拍了下书哲的肩膀,甩着胳膊出去了。
子杰已将西屋桌上的东西挪走,又把桌子端到屋子中央。此刻正拿着一块抹布擦拭原来靠窗那面的灰尘。
欢儿经过堂屋时一口气将两架食盒都拎进屋放在桌上,依次拿出四个菜、一个汤、三碗饭、四个饼,屋内瞬间香气弥漫。
书哲过来时拎了一把椅子,放在对窗的一侧。又把几张叠好的纸放入欢儿的包里,上面都是这一上午奋笔疾书记下的问题。
子杰建议书哲坐在里面,玉老师、欢儿分列左右,自己则坐在靠门的一侧。
书哲抿着嘴站在自己的座位前,欣赏着午饭二人组采办的餐食——自己面前是酱焖肘花,依儿面前是清蒸鳜鱼,子杰面前是肉沫茄条,欢儿面前是时蔬虾球,中间好像是莲藕汤。
“你们俩挺厉害,这么会儿功夫去哪儿置办了这么丰盛的一桌?”书哲忍不住赞道。
“鸣凤楼,子杰说是老字号,爸爸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那曾是后街,不,是这附近几条街里最好的饭馆!”
“子杰厉害!那饭馆竟像是他家开的一样,去了先可着我们点的菜做。”欢儿拿着碗筷跟依儿一起进来。
子杰微微笑着并未搭话,伸手示意依儿坐好。
书哲也坐了下来,看着这一桌子的饭菜,再看看桌边坐着的几个人,心内不禁有些激荡。刚刚研习诗文时修炼出的平心静气此刻都被翻涌起来的气息冲破,此起彼伏,波澜壮阔……
接过欢儿递过的米饭时,书哲的手抖了一下,赶紧伸出另一只手扶住。
子杰端起一碗米饭,往空碗中拨了两匙,余下的放在欢儿面前,又将那两匙放到依儿面前。
书哲若无其事地打量着子杰的动作,心内暗自思忖:
“这些活儿,确实就该小辈们干,自己是长辈,不能抢……”
欢儿也坐好了,将剩下的一碗米饭推到子杰面前,眼睛却瞄着依儿的碗,悄声对子杰说:
“两匙太少了吧?要不要再拨一些?”
“不用,等会儿再吃点饼……今天的菜也多,玉老师可以多吃些菜。”
“姑姑,今天这四道菜是按照每个人的口味点的,我和子杰各点了两个。”
“平时,我买的都是汤汤水水,难得今天人多,鱼虾肉菜都能吃到了。玉老师,您先尝尝这鱼,如果喜欢,以后也可以常买。”子杰先夹了一块鱼肉放到依儿碗里,回手时有意无意地看了书哲一眼,微微一笑。
书哲会意,自己也夹了一块,边尝边说:
“嗯,味道不错!依儿最喜欢吃鱼了,这鱼蒜瓣肉紧致弹牙,鲜甜清雅,刺儿还少,以后要常买,人少时怕吃不完可以买小一点的……喂,你们俩也赶紧吃,这鱼的味道真不错!”
欢儿嘴里塞着虾球,伸出筷子去夹鱼,左瞄一眼,右瞥一眼,不知桌上这两位男士今天哪儿来的这么多文采。
咦?才发现,今天桌上这四个人,只有依儿和欢儿没在一起吃过饭。但神奇的是,另外三个人竟然心照不宣,谁都没跟依儿提过一起吃饭的事。
依儿很安静,小心地挑出鱼里的刺,一瓣一瓣地将鱼肉送进嘴里。
鱼,这是鱼的味道。
十几年了,她没吃过鱼,想不起来。
在那之前,吃过几口,鲁老爷家喜欢吃鲤鱼,红烧的。
再往前,就是二十年前了。
那个时候,吃得太多了,各种蒸鱼,各种滋味……
欢儿在喊姑姑吃虾,她吃了。
子杰给她夹了茄子,她吃了。
子杰起身出去了。
书哲夹了块肘子肉放在她碗里,纯瘦肉,但是块儿有点大。
子杰在她手边放了个小碗,里面是汤,汤里有块儿莲藕。
饭碗里多了一块儿饼,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
吃饼,喝汤,吃肉,笑笑……
书哲在抠她面前的鱼头,然后放了一小块儿鱼肉在她的饼上。
这是鱼腮旁的月牙肉,鱼的脸蛋儿。
依儿抿着唇,抬起眼,看着书哲的脸颊,笑笑,又羞涩地垂眸,一如从前……
不知是饭菜可口,还是大家都饿了,四菜一汤被一扫而光,只剩下两块饼。
但依儿面前的两个碗,一个剩着半碗汤,一个剩着饼和菜。
其实,看到她专注地挑鱼,又对各种食物来者不拒,子杰便已预见到了——今天,她的饭菜又都吃到鼻子里去了……
子杰和欢儿一起收拾碗筷,依儿还想插手一二,被书哲拉去东屋问话。
桌椅归位,书哲看着来放椅子的子杰,瞥了眼坐在床边恹恹欲睡的依儿,轻声对子杰说:
“我和欢儿就先走了,你也别收拾了,让她休息吧。忙这一上午,都得累了。”
“嗯。”子杰应着,转头看向依儿:
“玉老师,我也一起走,您好安心休息……今天晚上,我过来吃,清粥,青菜。”
依儿恹恹地应着,起身送他们到门边。
书哲提出顺路捎上子杰,子杰欣然上车。
欢儿将食盒挪到前座,自己陪子杰坐在了后排。
车启动,书哲朝依儿摆了摆手。
子杰侧头看去,门已经缓缓地关上了。
车行不远,书哲侧过头说:
“子杰,一起去喝点茶吧……戓者咖啡。”
“不了,叔叔,下午我还有事,有什么话就在车上说吧。前面不远就有一个树空,刚好停车。”
车内有些闷热,特别是三个人都不说话,闷着。
“子杰,你为什么没跟她说?”书哲对着空气,还是决定问个明白。现在,但凡能用嘴问的他都不想费脑子琢磨了,头大。
“您不是也没说吗?”子杰垂着眸,对着前边的后背不卑不亢地应答。
欢儿扭头看着二位,这没头没脑的对话,你俩是在对暗语吗?
“……我没说,是因为心虚,毕竟……”书哲支吾道。
“有违圣意。”子杰替他补充完整,“那么,我为什么要多事呢?”
“你就不怕哪天谁说露嘴,她知道后怪责你吗?”
“自保,还是保她,显然我们都选择了后者。”
选择,也是一种困境。
在新一轮的沉默中,欢儿推开了车门,忿忿地说:
“看出来了,就我碍事儿,你们敞开了聊,我下车去吹吹风。”
“下什么车?聊的就是你的事!”书哲侧头甩出一句。
“啊?关我什么事?”欢儿扭回身问。
“踩脚的事。”子杰抿嘴笑笑。
“私闯民宅。”书哲补充。
欢儿眨眨眼,回顾着二人刚才的对话,“哼”了一声下了车,朗声说:
“我保你俩!”
车内又恢复了寂静。
车外,欢儿躲在一棵大树下,一蹦一蹦地揪着树叶。
书哲又沉默了片刻,才微微侧过身,瞟了子杰一眼,语气沉郁地说:
“我知道,纠结那些曾经的过往没有意义,但我就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猜想。因为我知道,她并不是我见到的样子,也并非一切安好。我也在努力地接受现实,但却放不下牵挂。就像刚刚,我的心情跟你一样——不放心,但却只能走。晚上过来吃饭那些话你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是吧?”
“我们有牵挂很正常,只是这些牵挂对她而言,有时更是负担。她可以一个人过苦日子,再苦再惨她都能熬过来。但她见不得别人因她而苦,包括我。”
子杰前倾了身子,倚在前排的椅背上,低声说:
“最近,她有些焦虑。而焦虑对她而言,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情绪……今天许欢喊她作姑姑,嗯,或许是个积极的暗示,可以给她带来少许的宽心……您初到老宅那天,她一整晚都没有睡。她说‘一切不变’,我听到了。而那一夜,她应该都在琢磨这个吧?”
“让欢儿叫她姑姑也是无奈之举。我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安,所以暂且遵从她的意愿。只要她好,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只是她一个人……”
“其实,我们都不必庸人自扰。从前,您没有回来,甚至我也没有出现,她不是活过来了?最苦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又多了你们这么多亲人,她的未来只会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