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问

    钥匙上都是水,锁孔里也灌满了水。子杰费了半天劲才拧开锁,推开门,进了院。

    东屋的窗棂上映着台灯的光——静谧、温暖。

    他轻轻地关门,锁好,然后立在门边,拄着伞,望着光,慢慢调息。

    又一道闪电在头顶劈过,又一声惊雷在耳畔炸响。

    他的耳中仍有雷声,仍有雨声,却没有了婴儿的嚎哭声……

    呵呵呵,好寂静啊!

    他撑起伞,甩了甩头发,一把一把地抹着脸上的水。

    头上仍有雨水流下,眼中仍有泪水涌出,这脸上的水呀,呵呵……

    不知何时,不知何故,依儿立在堂屋的门前,借着闪电的光亮,看见了院门口的那把伞。

    惊诧之余,她反复定了定神,确定不是幻觉后,推开了房门。

    子杰飞奔而入。

    依儿将洗衣盆放到堂屋的脸盆架旁边,拉着落汤鸡站进去沥水。

    回到卧室,从衣柜中拿出子杰的旧衣包,又扯出一条毛巾、一条床单。

    路过堂屋时,将毛巾和床单搭在盆架上,然后将衣包放在西屋的床上。

    俯身从床下拉出一个布包,从里面拎出双鞋子。

    依儿一手拎着鞋子,一手拎着凳子回到堂屋,将鞋子和凳子放在盆架旁。

    将脸盆中倒入半盆冷水,半壶热水,试了试水温。

    又拿了个脸盆倒入半盆冷水,和水壶一起备在盆架旁边。

    子杰一直乖乖地站在盆里,沥出的水漫过了双脚。

    脸上的水也懒得再擦,任其自然滑落,流经衣裤,最终沥到盆里。

    东屋的门关上了,堂屋里便只有一点微弱的光。只有闪电来袭时,豁然亮一剎那……

    又写满了一页。

    今晚的字写得清奇,笔锋记录下多一半的电闪雷鸣。这最后一字抖得厉害,那左肩如同舞者的水袖一般,甩出好远。

    门边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依儿放下笔,起身推开门,面色温和。

    “澡洗过了,衣服和鞋子也顺手洗了,还泡了点姜丝等一会儿喝。”子杰垂着眸低声地汇报。

    “端过来吧,趁热喝。”

    “哦。”子杰应着去西屋取了姜水过来,捧着碗坐在桌旁,边吹气边啜饮,额头的发丝尖上偶尔滑落一颗水珠。

    依儿放下笔,起身从床单下抽出一条帕子放在子杰手边,然后又拿起笔继续写字。

    子杰用帕子拭了拭额角,乘机偷瞄了依儿两眼。

    但在那张脸上,除了五官,什么也没有。

    桌上摊着几张纸,应该是今晚刚写的,还在晾着。

    自己手边的这张墨迹已干,都是诗句: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

    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此中有真意,欲辨己忘言。

    又是摘抄,又是拼接,还拼了三篇,但均摘自陶渊明的作品,只是……这后两句的韵脚完全押不上啊!唉,书到用时方恨少,这一时间还真找不出合适的替换诗句。

    前面两句应该是说她的状态,还挺贴切——住在郊野极少交往,僻巷难闻车马声响。白天闭门闲人不见,独处空室心无杂想。

    第三句算是她的追求吧——愿无违。

    而这最后一句……是所得吗?

    “此中有真意,欲辨己忘言。”那么,您心中的“真意”,您心中的感悟和领悟又是什么呢?

    哦,是了——无法言说。

    您究竟有多少“无法言说”啊?

    风暴将至——不对,已至,面对即将到来的质询,您就准备拿这四句诗来应对?

    呵呵,也对!生死无俱,能奉上四句诗已经给足了面子。

    可是“绝尘想”,您真的做到了吗?

    真做到了,为何不对许书哲坦诚相告?宁担负心薄幸之名,不辩玉碎珠沉之痛,害他苦苦探寻,竟至远行察访——您的心底,到底守护着什么?

    “绝尘想”,您当真做得到?

    真能做到,可否依然如这般恬淡?依然深情款款,依然笑意盈盈?

    真能做到,可否终生如这般待我?莫问世家,莫问前尘,只认眼前这份情义——我林子杰,愿终身以义子之名相守!

    “我去续点水。”子杰端着碗去了西屋,水瓶中的水缓缓流出,眼中的泪又扑簌而下,窗外的雨依然倾泻如注。

    再回到东屋时,依儿已收起了笔墨,正摆弄着写好的纸张。

    子杰递了半杯水给她,低声说:

    “这电闪雷鸣的,今晚定是睡不好了,您还是喝点水吧。”

    依儿接过水杯,缓缓地喝了两口,轻松地说:

    “觉还是得睡。这雨呀,就由着它下吧!”

    子杰侧头听了听外面的雨声,不由着它又能怎样?

    见依儿将水杯放到床头柜上,又开始摆弄起桌上的字,子杰才慢吞吞地开口问:

    “我都进屋这么长时间了,您怎么不问我,为何去而复返?”

    “嗯?”依儿停下手,黯然地看着子杰,苦笑了一声,垂下眼眸,“我只怪自己之前没能安之若素,令你挂牵;之后又没能洞幽烛微,将你留下,害你平白淋了这一场雨。”

    “不是的!我就知道您得胡思乱想。其实……我之所以回来是因为……因为我害怕……我害怕雷电交加的雨夜。”子杰煞有介事地说。

    “呵呵,从没听你提过。”

    “也没机会提呀,再说了,很丢人的,怎么提呀?”

    “嗯,难怪你希望这场雨能拖到明天白天再下……那以前,你是怎么活过来的?”依儿窃笑。

    “这种时候并不多,而且以前身边也都有人呀!”

    “哦。”依儿抿着嘴不住地点头,戏谑地说:

    “这么说来,我们子杰是该找个媳妇了……还得找个不怕雷电交加的媳妇,哦?”

    “看看吧!我就知道说出来得被您取笑!”子杰委屈地别过头去。

    “是!我该感恩戴德才是!为了让我安心,子杰自曝其短,此情可嘉可勉!”说着,依儿将手搭在子杰手上,拍了拍,哄道:

    “不过,既然今天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咱就索性说透。”

    依儿握住子杰的手,深情款款地看着他,柔声说:

    “你母亲不在了,大概也没有什么人操心得了你这件事。我既有幸承受了你的这份守护,便替你母亲操一次心。”

    子杰本想顽劣搪塞,怎奈对上依儿的目光,瞬间没了底气,只得垂下头聆听圣训。

    “我本欲静待花开,看着你们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但好巧不巧,今天正好说到这儿了,你就帮我解一解这心中的疑惑。”

    “……什么……疑惑?”子杰的目光有些躲闪。

    “你在我面前向来伶牙俐齿,欢快跳脱。可为什么在欢儿面前就变得寡言少语,木讷迟钝了呢?”

    “少吗?该说的我都说了。”子杰反驳着,却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

    “心事是藏不住的。就像我这两天,该吃吃,该睡睡,也没怎么着呀,可还是被你看穿了心事。你也一样——你对她的喜欢,虽无声,却有形。那形,你也处处藏着,却被这宅子中的花花草草看了个通透。”

    一通电闪雷鸣,淹没了依儿的声音。她用力地抓紧子杰的手,长长地吁了口气。

    子杰一直垂着头,不置可否。

    雷声过后,屋内又宁静得只有雨声潇潇。

    “其实,我也只是对她有些好感,没有您说的那么深情。”子杰终于开口,可视线却仍落在依儿的手上。

    “……我懂。”依儿松开手,翻看着桌上的字,“但我想跟你说,除了家有妻室或婚约可能束缚你,别的,你都无需多虑……每个人都有不愿宣之于口的心事,我没问过你家世出身,也不知你寄身于此的苦衷。但你见识卓绝,心性纯良,这世间多好的女子咱都配得上……所以,只要我们喜欢,就去大胆追求,别拘谨。”

    “嗯,明白。但我不急,我还是相信缘份!”

    “缘份?”依儿不禁苦笑,抖了抖手中的字,递给子杰,“将信将疑吧……算了,这件事言尽于此。感情的事,来不得半点勉强,你就随心而动,随性而行吧。来,看看我今晚默的这首词,以前写过很多遍,但只有今天感触最深,似有身临其境之感!”

    子杰吁了口气,接过那两张纸,上面写的是:《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写的时候满纸都是雷电相扰之懊恼,可现在回头再看,笔触腾转之间,竟有波涛汹涌之酣畅……你先看下半阙吧,下半阙更贴合今天的意境。”依儿眼中微波掠过。

    子杰将两张纸调换了一下,对着下半阙轻声读了出来: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怎么样?”依儿用手指撑着下颏,含笑问子杰:

    “且不论东坡居士本尊作何感想,你今晚经风雨雷电洗礼,是否更懂白头翁浪头起舞之浩然气、快哉风?”

    “您是想说……”子杰凝视着纸上的词句,脑中浮现出白头渔翁一叶轻舟搏击浪涌的境遇,又回想起自己弃伞狂奔时的快意,心境瞬间豁然旷达,兴奋地说:

    “您是想说,无奈之境,当有无惧之色,泰然处之,坦然自适?”

    “无奈之境,无惧之色?泰然处之,坦然自适?”依儿细细地品味着子杰的感慨,不禁拍掌称妙,“妙!太妙了!我空有感慨,但词不达意,子杰你说得太畅快、太豪迈了!”

    依儿激动地用双掌磕击着桌沿,子杰赶紧伸出手臂垫在下面。

    依儿双手横握住子杰的手臂,用力地摇晃,开心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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