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早晨,子杰早早地赶去粥铺买了红枣山药粥,又顺路买了十个烧饼。
不知依儿能不能醒,子杰没有叩门,而是拿出钥匙自己开门进院。
依儿迎了出来,边走边系着发梢的丝带。
饭后,子杰陪着依儿视察菜园,策划好晚饭。
回到前院,子杰将大盆的九里香挪了挪位置,给砖缝里那棵妖孽腾出了空间。
……
夕阳落到了树梢,子杰拎着一篓鸡蛋回来。轻叩门环,依儿的笑靥下罩着粉白碎花儿的围裙,衣袖间飘着炒菜的香味。
星期二。
早晨,子杰轻叩门环,依儿刚好走到门边。
桌上已摆好了碗筷,子杰去锅里取菜丸子,端出一盘,锅里还有一盘。
小米粥也煮多了,剩了一碗。
依儿笑着说:
“中午可以吃现成的了。”
饭后,子杰给妖孽浇了点水,将那朵已经蔫了的花摘掉,露出一朵待放的苞。
……
今天没有夕阳,天一过午就转阴了。
子杰拎着鸡汤和烧饼站在门口时,门自动就开了。
依儿将门掩好,接过烧饼,默默地跟在子杰身后。
子杰独自去后园挖了小葱,摘好、洗好、切成末儿。
趁依儿进屋送碗筷的间隙,子杰悄悄将锅盖掀起一条缝,锅里的粥不见了,丸子却原样未动。
子杰依旧是土匪范儿,左手持饼,右手持鸡。
“下午听同事们说,这两天有暴风雨。等吃完饭,我把院子里顶着苞的花都搬屋里来吧,不然风雨过后,花苞都该掉光了。”
“嗯。”依儿点了下头,咬了口鸡腿,慢慢地咀嚼。
“还有那小妖……呃……小苗,我备好盆和砖放在它旁边。等要下雨了,您把盆给它扣上,再把砖压在盆上面。”
“嗯。”依儿笑笑,埋头喝了两口汤,垂着眼眸轻声说:
“生死有命,其实你不用这么在意它。”
“不!只要它自己没有放弃,我就会一直守护它!”子杰郑重地说,随手扯下另一只鸡腿,伸到依儿面前,撞了撞依儿手中的鸡腿。
星期三。
家里的烧饼过剩了,早晨,子杰只带了两份豌豆花儿过来。
在等依儿开门时,身后传来汽车的突突声。子杰猛地回头,东边的胡同口开出一辆汽车,正朝这边驶来。
只是,这辆车是灰色的,天色再暗也看得出,那不是黑色。
门开了,依儿欣喜地看着子杰,眸中泛着点点光亮。
子杰没有进门,静待那辆车从身后驶过,也眼睁睁地看着依儿的眸光渐渐暗淡。
依儿笑了笑,伸手拿过子杰手中的伞。见子杰仍愣着,又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襟。
“怎么这么久才开门?”子杰一边往外端豆花,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起早了,天色又这么暗,不想点灯看书,便就着昏暗练了会儿字。你叩门时,我应得急了,笔没放稳,滚到地上了。”
子杰这才留意到,依儿右手虎口外侧染有墨迹。
“千万记着,要是刀子滑落,是决计不能用手挡的!”
“刀子不会滑落。”
“我说的重点是不能用手挡!”子杰有些气恼。
“嗯,不用手挡。”
饭后,子杰将房前屋后都检查了一遍。这片破房子,每次暴雨过后都有墙倒屋塌的情况。老宅暂时没有这种风险,但该收的得收好、该压的得压牢。
……
子杰的伞白拎了一天。
乌云笼罩着天空,黑压压的。天边偶尔划过一道光亮,隐约传来隆隆的雷声。
但雨就是不下,憋得令人窒息。
经历了早晨的状况,子杰没有叩门,自己用钥匙开了锁。
只有堂屋亮着灯,依儿正立在灶前炒菜。
雨还没有下,但小妖孽已被盆罩了起来,盆上压着砖。
子杰不禁莞尔。
依儿回身时看见了子杰,便把菜往屋里端,嘴里却怪道:
“早晨不是说了吗?天不好晚上就别过来了。”
“是,但我怕您菜烧多了吃不完呀。”
依儿无语,径自笑笑。
子杰将手里的油纸包放到桌上,打开。又退回堂屋洗了手,接过依儿手里的碗筷。
“这雨呀,我拎着伞求了一天,死活就是不肯下。有本事今晚憋住了,明天天亮再下!”
“你这心愿拂逆人心,谁不盼着夜里下完白天晴呀?”
子杰默默地瞥了依儿一眼,没再往下接,从纸包中夹起几片肉送到依儿的碗里,轻声说:
“酱牛肉,尽量多吃点,补充体力。”
“哦。”
依儿应着,夹起一片牛肉放入口中。牛肉切得很薄,又经过不知是什么方法加过热,吃到嘴里软糯香浓。
“你快点吃,我看这风越来越凉,周遭应该已经下雨了!牛肉,先把牛肉趁热吃了。”说完,依儿将油纸包推到子杰面前。
“嗯。”子杰边应边吃,目光瞟着窗外。天空中划过一道白色的弧线,紧跟着响起隆隆的雷声。
“明天早晨你就别过来了,我怕是起不了太早……你若来了,扰我补觉。”
“明早……”子杰看着依儿,心里又盘算了下日子,“明早……我不来,但您也别赖床……还是先起来,吃了饭和药再补觉……天儿不好,咱这寝食和药更不能乱了时辰。”
“嗯,听你的……烧饼还有很多,我自己再蒸碗鸡蛋羹,你放心。”
放心?
如何放心?
您焦虑成这样,是否同我所想?
这场雨,憋了这么久,到底会下成什么样?
墙倒?屋塌?
只是要埋,就可我一个人埋,万万不要殃及您!
……
离开老宅时已经开始掉雨点了,这雨点很稀疏,但颗颗如豆大,又好像是实心的,砸到伞上时声音甚是惊悚。
本该一路狂奔回家,可子杰却鬼使神差般来到电话亭前。
来时路过这里便站了片刻,但仍期望转出胡同便能看见门口停着汽车,或者屋里来过客人。
三天半了,他们离开三天半了。
如果书哲病了,静雅也会过来探望。
至少,打个电话总可以吧?
可是没有。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他去了杭州。静雅和欢儿怕露马脚便也不敢露面。
那么此刻,打这个电话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为了安心,还是为了应对?
可真到了那个境地,哪里还有什么应对的空间呢?
可他,就是想打,不打过不去这个劲儿了!
电话响了好久才有人接,是欢儿,声音有点喘。
“……雨声太大了,蔡姐在屋里没听见……我从楼上跑下来的……依儿姑姑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只是她醒来以后一直没见到叔叔……有些担心了。”
“……我爸呀?我爸没事,就是……出门了……不过,也该回来了……今晚……最迟明天……”
“那你妈妈……”
“我妈也出门了,一起去的。”
欢儿用的是“出门”,而不是说去了哪里。所以,他不能往下问了——他不想听欢儿撒谎,也不想令她为难。
“你……顶着暴雨出来打电话,就是为了这个?”子杰那边一直没有回应,欢儿有些担心。
“路过而已……这边,也没有暴雨。”
老天真是打脸,子杰话音未落,半空中忽然劈下一道闪电,惊得子杰掉了听筒。胡乱中刚刚抓起听筒,一声霹雳般的惊雷炸响,听筒内外都是雷声。
子杰觉得这电话亭都要炸飞了,再看外面,已经暴雨如注。
“下……下了……这边也……”子杰有些惊魂未定。
“刚才就下着……打雷前……”欢儿缓声说。
“哦……刚下……进了亭子以后。”
“带伞了吗?”
“带了,带了一天了。”
又是一道闪电。
“一、二、三!”欢儿在听筒那边数着,紧接着又是一声惊雷,与“三”同时出现。
“我们看着同一道闪电,听着同一声雷鸣……”欢儿依然语调轻缓,还笑了笑,“忽然想起你那天在湖边说的话——纵使天各一方,甚至天人永隔,也要努力呈现彼此最爱的模样!”
子杰的脑中嗡嗡作响,他不知如何作答。
明天,明天之后,身边的一切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不得而知。
听筒那边传来略带自嘲的笑声,“子杰,下一道闪电还在酝酿中,你赶紧往家跑吧!”说完,欢儿挂断了电话。
跑?
暴雨笼罩着这座城。
跑?
往哪儿跑?
子杰冷笑了两声,推门走进了暴雨。
有人从身边跑过,伞边刮歪了他的伞,雨淋在头上。
人力车也跑,车轮辗过水洼,泥水溅他半身。
汽车疯狂地按着喇叭,但车夫的耳朵早被雷声震聋了。
子杰的耳朵没有聋。非但没有聋,反倒变得异常地灵敏。他能听见周遭所有的喧闹,甚至还有别人听不到的声音——那是婴儿的嚎哭声,声嘶力竭的嚎哭声……
从小到大,每个电闪雷鸣的雨夜,他都会听到这样的嚎哭声。
小时候,他会跟着那哭声一起哭;
长大后,他会默默地听着那哭声,陪着那个孩子。
他陡然站定。
跑!
他知道该往哪儿跑了!
子杰唰地收起伞,抓在手里,转身钻进一条胡同。
跑!
跑!
跑!
胡同里漆黑一片,只在闪电时划过一线光亮。
“宝宝读诗文……宝宝知善恶……宝宝强筋骨……宝宝乐逍遥……”在那婴儿的嚎哭声中,隐约响起了一串妇人的低语。这低语平日只会在梦中出现,今天却在这雨夜中响起……
该了结了!
一切都该了结了!
他只管朝前跑,跟着头顶滚过的雷声一直跑,跑到头便是大道。
胡同口,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天空,劈在河边的老槐树上。紧接着,一声低沉的闷雷在头顶炸响。
快跑!
下一道闪电袭来之前,肯定能到家!
那是他真正的家!
他边跑边笑,原来在暴雨中奔跑竟如此畅快——如飞鸟冲破樊笼!
这点雨算什么?这可是酷暑八月的雨呀!
他边跑边哭,原来在雷电中奔跑竟如此惊悚——如凡胎飞升历劫!
他曾应劫而来,来了便哭,声嘶力竭地嚎哭!
跑!
跑!
跑!
终于见到了那片光——漆黑的雨夜里,电闪雷鸣间,高墙内、屋檐下那一扇温润的光。
那是东屋映出的光。
今夜,我也为这道光狂奔而来、冒雨而来、舍命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