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适

    周末的行程如故。

    早晨,厨娘蒸了包子。静雅让欢儿带了一些,还专门捡了两样依儿能吃的小菜一起带上。

    到老宅时,子杰不在,只有依儿自己在家改稿。

    也是,刚下过雨,不需要浇菜。以前这个时候来,他都在菜园里浇水。

    书哲照例与依儿讨论文稿。调整了两天,气色明显好转,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只是精力一直难以集中。

    每次抬头,视线都会掠过依儿的颈倒。她颈上的结痂已脱落殆尽,粉红色的疤印也越发明显。

    欢儿一个人无所事事,轮流将花盆搬到石桌上,拿着相机给九里香和扶桑拍照。

    院门开了,子杰出现在门口,默默地扫视着院内。

    仅两周未见,子杰明显清瘦了许多。可到底瘦在哪里,却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觉得越发单薄了。

    欢儿举起相机,二话不说便拍了两张。

    子杰笑笑,冲着欢儿低声说:

    “又拍,不是拍过很多了吗?”

    “不一样,今天你穿的不是园丁装。”

    依儿和书哲也相继抬头,看着窗外的二人,微微窃笑。

    子杰径直走到窗前,跟书哲和依儿打招呼:

    “叔叔、玉老师……我来问问今天中午买什么饭。”

    “今天咱们吃……”书哲在想如何搭配早上带来的包子和小菜。

    “书哲,我想出去吃。”依儿的声音很轻,大家一时都没太听懂。

    “嗯?你说什么?”书哲诧异地看着依儿。

    “我说……今天我想出去吃。”

    “出去吃?你说出去吃?”书哲又惊又喜,转头看向子杰,“子杰,依儿可以出去吃吗?”

    子杰打量着依儿,依儿冲他浅浅一笑。

    子杰垂了下眼眸,又看向书哲,笑道:

    “可以,当然可以。”

    “太好了,依儿!”书哲用力地握住依儿的手,“那我们今天出去吃,去店里吃鱼!”

    “嗯。”依儿冲书哲点点头,甜甜地笑着。目光流转,掠过矮墙上的小妖孽,与子杰四目相对。

    子杰怔怔地立在院子里,目光又瞥回小妖孽,耳畔响起暴雨次日与依儿在檐下的那段对话:

    “这个小……苗躲在盆子下面,什么场面也没见识到,不过雨水应该是喝饱了。”

    “再等等,等它足够壮实了就移到盆里去。”

    “移到盆里?别折腾死了!”

    “生于狭缝,亦属无奈,没有未来可期,徒增牵念之累……你不是说了吗?无奈之境,当有无惧之色……怕什么?泰然处之……坦然自适……”

    您想出去吃,是因为“牵念之累”吧?是想“坦然自适”吗?

    这么快,您便开始行动了!

    除了吃,您还要做什么?

    呵呵,果然一如当年——所有人都以为的回心转意,竟是生死诀别!

    但这一次不一样,有人看得懂,有人护得住!

    “子杰,子杰!”书哲见子杰发呆,连唤了两声。

    “哦。”子杰慌忙应了。

    书哲左右看了看,站起身说:

    “虽说出去吃,但还是得跑一趟,订个雅间……用不用我开车跟你一起去找地方?”

    “不用,我走去就行……现在就去。”子杰边说边转身出了院子。

    “……呃……我也去!”欢儿还在琢磨刚刚发生的变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慌忙将相机通过窗子递给书哲,一溜儿小跑地追出了院子。

    子杰在前面,走得很急。欢儿没有喊他,只是快步地跟在后面。

    前面到了左转路口,可子杰却继续往前走。又走了几步,竟向右下了河堤。

    欢儿静静地跟到河边,没有下去,而是躲在一棵大树旁默默地守着。

    子杰站在水边,抬手抹了下眼睛。然后缓缓地蹲了下去,头伏在双臂之间。

    哭了?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自己身边的这两个男儿怎么这么容易弹泪呢?

    爸爸眼泪轻弹倒是情有可原,他的泪从未下过眼窝,心上人无迹可寻,那颗心便一直酸楚悸动。

    可是林子杰,你年纪轻轻,哪来这么多的愁肠断绪呢?

    出去吃顿饭而已,至多算是解开一个小小的心结,你又何至于此呢?

    子杰站起身,用双手拍了拍眼睛,正欲离开,身前的水面上落下一颗石子,溅起一个水花。

    他转头看去,欢儿站在堤上,扬起手正欲甩出另一颗石子。

    见他回过头来,顽皮地笑笑,跳着走下台阶。

    “你怎么来了?”子杰恹恹地问,扭头避开了欢儿的目光。

    “陪你呀!”

    “今天又不用提食盒。”

    “哪一次都不需要我提呀!”

    子杰垂眸看着河水,没有再吭声。

    “还不走吗?晚了就订不到雅间了。”

    “没事,我有预留的雅间。”

    “啊?预留?那你……就是躲出来透气的?”

    子杰没有立刻回应,只默默地注视着河水。

    “我不是躲,也躲不掉。有些事终究要面对,迟早而已。”

    “你不敢,或者说不愿面对,是怕她迁怒于你吗?”

    “……不知道。我不确定自己顾虑的是什么。你说迁怒,她不是会迁怒的人;就算是,于我又有什么影响?”

    “当然有……你无法继续留在她身边!”

    欢儿摆弄着手中的石子,轻轻地应了一句。

    “……我不是非得留在她身边。”

    “此话不假,但那应当是不得不面对的终究……既有迟早,当然是能迟则迟了。”

    子杰径自沉思,没有答话。

    欢儿也凝思良久,忽然扭过头问子杰:

    “我曾经问过,但还想再问一次——为什么你对她那么好?”

    “……上次的答复不满意吗?好吧,那就给你一个新的——因为她值得。”

    “……值得?”

    “对,值得!”

    “值……得……”欢儿轻声地复述道,细细地品味着这两个字的深意。

    “这个问题,你没问过你爸爸吗?”

    “我爸爸?没有。他那是爱情,不用问为什么。”

    “爱情也有缘由,何况还是矢志不渝的爱情。”

    .“……爸爸的缘由……感觉他就像一只神兽,迷上了一株仙草,然后就要誓死守护她……感觉他们就是哪辈子结了缘,然后这辈子又遇见了,却没能在一起,然后就这样魂牵梦盈地纠缠……”

    欢儿的创作灵感又爆发了,子杰却跟不上她的浪漫情怀——果真那样,他们倒也不枉此生了!

    “诶,林子杰……我可不可以再问你一个有些冒昧的问题?”欢儿一步一晃地挪到子杰身侧,放低了声音问。

    “你问。”

    “如果……我是说如果,依儿不是你的小姨,你会爱上她吗?”

    “呵!”子杰瞟了欢儿一眼,“果真冒昧!但我没有答案。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失去了做这个判断的机会。她首先是我的小姨,然后才是那个令我欣赏的人——这就如同问你,如果许书哲不是你爸爸,你会爱上他吗?”

    “诶,我可以回答呀!”欢儿狡黠地盯着子杰,“不会。因为我更欣赏许书承……至于爸爸……我对他更多的是爱——护!”

    “爱——护?”子杰瞥向侧面,细细地品味,“他……一家之主……还需要你来爱护?”

    “谁说一家之主就不能脆弱?越美好越脆弱,爸爸那颗小心灵啊,娇弱得跟花儿一样,我们全家人一起护着呢!”

    “呵呵呵!这话若被叔叔听到……唉!你呀……”

    欢儿一顿插科打诨,子杰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儿笑模样,可这笑容旋即僵住,他怯怯地问:

    “刚刚……你说你更欣赏许书承……许书承……什么样?”

    “许书承?我没见过,都是传说。”欢儿扬手将手中的石子远远地扔到河里,溅起一个小小的水花。

    “他……没有爸爸英俊,也没有爸爸高……

    “妈妈说,他就像一只老母鸡,张开臂膀护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爸爸说,长兄如父,爷爷去世早,他的大哥担起了父亲的责任;

    “外公说,如果小承还在,布庄的生意仍会红红火火,一家人也不用背井离乡;

    “奶奶说,小承去世以后,有位阴阳先生告诉她,不用难过,那孩子是下界来历劫的,时辰到了,自然得回天界去掌事……

    “呵呵……其实,我也不确定他到底什么样,只是从那些支言片语中读出了每个人的意难平……”

    “所以,你想找到那个人抚平它们。”

    “哦?好像是欸!之前没想过……你还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呀!”欢儿轻轻地拍了子杰一下。

    “所以,你确定那是你的意难平吗?又或者,那是你的心之所向?”

    “意难平?心之所向?我的?”欢儿扫了子杰一眼,向水边迈了一步,看着水流沉思。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真正地从自己的视角出发去思考这些。

    “子杰,我们中午去哪里吃饭?鸣凤楼?”欢儿转过身问子杰——脑子里的问题太深奥,不吃饱没力气想。

    子杰一愣,这是……切换话题吗?

    “对,那里环境挺好的。现在也不瞒你了,我在那家店里投了点儿钱,每年能拿一些分红。又在那里预留了一个雅间,环境清幽,离家又近,平时会客都在那儿。”

    “姑姑她,不知道吧?”

    “不知道。”

    “你就不怕我说露嘴?”

    “不怕。”

    “哦?”

    “除了身世,我没有什么需要刻意隐瞒的。很多事情都只是她不问,我便不说而已。因为与她无关的,说了也没有什么意义……她都听不进去。”

    “……那你……准备一直这样下去吗?”

    “……如果可以,求之不得……只是,求不得……”子杰苦笑着扯了扯嘴角,看着河水无限愁怅。

    “没想到你们竟有这样的默契。去杭州的事,爸爸也没打算对姑姑说。既然于事无补,爸爸也不想徒给姑姑增加心理负担。他只是想了解她的遭遇,知道了也就心安了,也能知道如何更好地待她。至于你的身份,他也决定交由你自行处理。”

    “所以……你们会和我一样,三缄其口,对吗?”子杰问道,语气轻柔而平缓。

    “姑姑身上有太多的迷。没找到她之前是一团,找到她之后是千丝万缕。”

    “我可以解开她作为我小姨的那部分迷题,至于别的,我也在找答案。”

    “我的姑姑,你的小姨……嗯……姐姐……哥哥或弟弟……嗯……算不出来了呢?”

    “算什么?”

    “对!表弟!按我们现在的关系,你该是我的表弟!”欢儿得意地指着子杰,“来,叫表姐!”

    子杰无语地扭过头去。

    “叫一次就行,我不声张!”欢儿绕到子杰另一侧,盯着子杰求叫姐。

    “哪有女孩子争着当姐的?我长得这么成熟,你不怕被我叫老了吗?”

    “不怕!我一直都是姐姐,不怕再多你一个表弟。”欢儿一脸坏笑。

    面对欢儿的目光,子杰不宜再将头扭过去。只能垂下眼眸,脚尖碾着地上的石子细细斟酌。

    沉思良久,他抬起眼,看着欢儿,认真地问:

    “所以,这是你的决定,是吗?”

    “啊?什么决定?”欢儿有点懞。

    “基于我的身世的决定。这个地方还真是神奇——昨天晚上,就是在这里,你爸爸提出要与我重新认识一下;今天又是在这里,你宣布成为我的表姐。”

    “啊?我……”欢儿一时语塞。

    原本只是随口开个玩笑逗子杰宽心,可是,他想到哪儿去了?自己又为什么要开这样的玩笑呢?

    “表姐、表弟、姑姑……呵呵……确实挺好,和和美美的一家人……我……叫一次就行,是吧……表姐?”

    子杰艰难地叫了一声“表姐”,微微一笑,转身跑上了河堤。

    这是一个终止符!

    依儿被“姑姑”了,她很安心;

    如今自己被“表弟”了,是不是可以更安心并且死心?

    子杰在河堤上顿了一下,转回身,笑着冲河边仍在发呆的欢儿喊道:

    “表姐,该去吃饭了,咱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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