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

    子杰和欢儿返回老宅时,依儿已经换好了衣装。上身是一件水绿色的短衫,下面是一条黑色的半身裙、黑袜黑鞋。

    上次去书哲家穿的那身旗袍,领子上染了血迹没洗掉。而留在每个人心里的阴影,恐怕一时半刻也无法消除。

    欢儿围着依儿打量了一番,口中啧啧称赞。

    子杰倒没觉得有什么出奇,从前依儿去学校的图书室也常穿这套衣服。

    欢儿挎着依儿的胳膊走在前面,就像小朋友出去游玩一样兴奋。

    出门后,欢儿扶着依儿上车,同她一起坐在后排。

    这是依儿第二次乘车出门了,显然比第一次镇定了许多。她扭头看看院门,又转回头冲欢儿笑笑。

    鸣凤楼本就不远,开着车,就是两个转弯的路程。上次路过时,书哲还专门指给依儿看过。

    店里的食客很多,这个时间,一楼已经没有空桌了。

    伙计在前面引路,带着众人上二楼。

    依儿低垂着眉眼,偶尔瞥一眼四周,全是嘈杂。上楼时,尽管有欢儿在一旁挎着,但依儿仍然专注地盯着脚下的楼梯。

    楼上是另一番天地,子杰预留的雅间在最里面,不临街,很安静,也很素雅。

    雅间内有一桌一榻。

    桌不大,可容六至八人。

    罗汉榻上居中放了一个炕几,炕几上摆放着杯盘茶具。炕几两边铺设着坐褥和隐枕,看起来还挺舒服。

    欢儿拉着依儿坐到榻上歇息,喝着水,聊一路过来的见闻,聊依儿对此处的好恶。

    在闲谈之间,欢儿瞥了子杰好几眼,心内暗自揣测子杰在这里的行为作派。

    此刻,子杰正在跟伙计点菜,不时地朝这边瞄上一眼。对上欢儿的目光时,立刻读懂了她的心思,却也只是微勾唇角。

    其实,上了菜以后,便与买回家里吃别无二样了——还是那些人,还是那些菜,还是那个调调。

    哦,有一点不一样,菜的品相还是要好出很多,伙计刚端上来的溜肉段外焦里嫩!

    吃完饭,书哲三人一同将依儿送回老宅,安顿好以后又照例一同离开。

    车开出不远,书哲便侧回头问:

    “子杰,依儿今天为什么想要出去吃饭?看当时的表情,你好像事先也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她……可能是想走出家门,走出她自己那个封闭的世界了。”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我们以后可以多找些机会带她出去!我可以带她去学校,静雅和欢儿可以带她去逛街,公园、书店什么的也都可以去。”书哲很兴奋。

    “我还不太确定,她这次的举动很突然……对了叔叔,可不可以将车开到我家门口?我有一本诗集想要交给您。”

    “诗集?”

    “对,诗集,我自己整理的,但没给她看过。早就抄好了一本,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给您……现在,您连杭州都去过了,那么这本诗集于您而言,就应是慰籍纾解之效胜于侵扰烦忧之患了。”

    “她写了很多诗吗?”

    “我不太确定。都是在她桌上翻到的,大多只是随手写写,未经琢磨。我读诗有限,所以不确定哪些是摘抄的。但确定是她写的都作了标记,有的发表过,有的写完就扔在一边。有些还是片段,支言片语的……但多多少少可以窥见她的心境和想法。”

    “太好了!对着这么个闷葫芦,支言片语都是门窗,总好过严刑逼供!”

    “其实,她也没有那么闷。很多时候,她并不是不能说,只是不愿多说。如果您肯问,或许不用严刑逼供,有些话,只要不直击旧事,她还是会说的。”

    “那你为什么不问?”欢儿在一旁替爸爸提问。

    “我只是一个无关的旁人,我拿什么立场问呢?叔叔就不同了,您是当事人,甚至……还是受害者。”

    “同是受害者,境遇却天差地别。我又如何问得出口?”

    “……也是。最苦最惨的那个人是她……所以,只要她好,别的,都不重要……哦对,前面路口过去,有合适的地方停车就行,我很快就能出来。”

    “好的……”书哲将车开过路口,靠边停下车,“子杰,你接下来有空吗?”

    “有,今天下午没事。”

    “要不,一起聊聊。你看去哪里合适?你家,还是……”

    “那就我家吧,房东一家都进城了,在家里比外面自在些。”

    “好,家里更舒坦。”

    上午在河边聊过之后,欢儿莫名地心事重重,一声不吭地跟在书哲身后。

    子杰的屋子都开着窗,从窗前经过时便扫见满墙的油画。

    尽管之前听欢儿讲过,也看过了照片,但真正面对这满屋子的油画,还是有些震憾。

    子杰忙着倒水沏茶,书哲在欢儿的陪同下细细欣赏墙上的油画。

    书哲不懂画技,但他更懂老宅的唯美,更理解画师内心的深情和笔下的深意。

    “子杰,哪天你的这些画儿想要出手,我全要了!”书哲接过子杰递过的茶杯,认真地说。

    “呵呵!不卖!您若喜欢就挑一幅,我送您。”

    “我都喜欢。在你的画里,老宅更温暖、恬静,也更有生机和活力。你给老宅赋予了新的生命。”

    “……是依儿,是她赋予老宅新的生命……我不过是一个观察者、体验者、记录者……”

    “……你说得对。来老宅探访那天回去,静雅就说,她一个人,复活了一个家……唉……都留在你这儿吧,欢儿不是拍了照片吗?我看照片就行……嗯……等买了房子,你去帮我参考一下,在什么位置,放什么画……到那时,用哪幅或者现场画,你再帮我研究。”

    “好的叔叔……诗集给您。”

    “逐光竞放?”书哲将杯子递给子杰,接过本子,看到封面上的四个字。

    “……我自己取的名字……这两个词……是她带给我的最强烈的感受,也是我自己这几年的心路历程。”

    “逐光,竞放!”书哲盯着封面上的两个词又重复了一遍。子杰说得对,是两个词,中间隔着一个圆点。

    “其实,这两个词也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从她的诗里摘的。”子杰掀了一下本子的页角,“您翻到第九页看看……”

    书哲看了他一眼,低头翻开了本子。

    欢儿也贴着书哲凑了过去,诗集上这字也如其人,一样的清秀俊朗。

    第九页的标题是“生命”。

    “如石下草,虽九曲逐光不舍;如崖上花,犹破冰竞放不怠。”

    子杰一边背诵一边看着书哲,“以您对她的了解,应该更懂这两句的内涵吧?”

    书哲没有应声,目光停留在纸上、字上。但他盯着的既不是“逐光”,也不是“竞放”,而是“不舍”。

    “不舍”,这两个字犹如着了魔法,不断地放大,放大……慢慢地变成一张张面孔,一个个身影,每一张面孔都是不舍,每一个身影都是依恋。

    “不舍”,只两个字,却如两只钩子挂在他的心上。

    她之不舍,己之牵念。

    无数次,他欲将自己劈成两半,一半行走,一半留守。

    倘若有他守护在侧,她又何来“九曲”,何需“破冰”?

    你“九曲”?曲的都是什么?

    你“破冰”?破的又是什么?

    依儿,幸你不舍!

    虽九曲,虽破冰,但你之不舍成就了我们今日的重聚,幸你不舍……

    书哲合上本子,交给欢儿,转身去了堂屋,站到门口吹风……

    欢儿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眼子杰,默默地坐到窗前,漫无目的地翻看着诗集。

    子杰坐到她的对面,默默地看着窗外。

    “原来,这两句是姑姑写的……”欢儿抚摸着页面上的字迹,自言自语地说。

    “嗯?哪两句?”

    “就你刚刚吟诵的那两句——‘如石下草,虽九曲逐光不舍;如崖上花,犹破冰竞放不怠。’上次来这拍照时在你的本子上见到,我还以为是你写的。”

    “我的好多本子上都有这句,相当于是座右铭吧。这句话虽然早已深刻心底,但每每在纸上见到,还是会倍感亲切和振奋!”

    平复了情绪,书哲缓步走了进来。

    子杰赶紧起身将座位让给他,自己则坐到画架旁边的椅子上。

    书哲边坐边自嘲道:

    “年纪大了,容易感伤。”

    子杰和欢儿相视一笑,谁也没接他的话茬儿。

    书哲扫视着四周的油画,边沉思边说:

    “子杰,如果把你这里当作一场画展,那么画展的主题也可以是‘逐光·竞放’。你看扶桑那火红色的花朵欣然怒放,如同跳动的火焰;长长的花蕊顶着鹅黄色的花粉,奔放脱俗……那是竞放。”

    书哲站起身,走到门边的一幅画前,深情地说:

    “再看这株九里香,生机盎然。你居然画出了叶片的光泽,我猜这必是一个雨后的晴日!这盛放的花朵,盈白如玉,纯真无邪;花瓣自然后扬,舒展灵动……你在逐光!站在这幅画前,隐约可以闻到九里香浓郁的花香,令人心驰神往……读她的诗,看你的画,都能令人心生向往,勇气倍增!”

    “叔叔!”子杰起身走到书哲身侧,由衷地喊了一声“叔叔”,“看来您更喜欢这两幅画,我会再画两幅尺寸一样的配成对送您。经您点评,我应该可以更好地表现这两幅画的神韵……一定可以画得更传神!”

    “好啊,叔叔很期待!”书哲扭头看向子杰,目光灼灼。

    欢儿捧着诗集,呆呆地观剧——这爷俩不用剧本,不用导演,不用排练,纯靠天份,愣是临场发挥,飙出一幕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大戏!

    可你们两个大男人如此心心相印、惺惺相惜,让我这个不管怎么论关系都更为亲密的宝贝女儿、亲密……情何以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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