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只有两节书法课,子杰早早地返回了老宅。
推开院门,子杰顿觉眼前一亮——依儿的衣服!这是那件水绿色的上衣,早晨还穿在身上 ,这会儿却挂在晾衣绳上随风摇曳,沐浴夕阳。
子杰心中骤喜,看来这是醒了,而且还换了衣服。
可走近些,衣服腰部残留的血渍映入眼帘,子杰的心内又是一沉。
看来这件衣服也废了,那么这个季节出门能穿的衣服就只剩下一件白色的了。
旗袍一时半会儿做不出来,她也未必能够出门去买,找人上门……算了,明天就先拿着这件比着去买现成的吧。
子杰深深地吸了口气,换上一脸的阳光灿烂,快步跑到堂屋,却左右都没见到人。
趴在东屋的门边,隐约听到静雅说话的声音。循着话音,子杰小心地走到东屋的北窗前,嗯,人在后院。
静雅右臂挽着依儿,左手正指着什么,子杰只听清一句“都能吃着。”
还吃呢,家里进来贼了都没人察觉!
小贼也没吭声,只静静地倚在窗台上听声儿、看风景。
只听静雅又说:
“这白菜未必能长到抱心儿,但是没长成也不耽误吃。所以呀,他们想什么时候拆就什么时候拆,我们都不怕!”
拆?
拆迁?
阿姨,这个节骨眼儿,怎么敢聊这么沉重的话题?
可是打量依儿的侧颜,气色不错,好像也没有什么情绪。新换上的是一件藕色中衫,依然搭配着灰色的裤子。这套衣服挺好看,但是有些旧,只能在家里穿。
正打量着,依儿不知怎么的,忽然扭过头来,瞥见了窗口的子杰。她微笑着碰了碰静雅,静雅顺着她的视线回头,也看见了子杰。
静雅吃惊地问:
“咦?子杰,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没听到开门声呢?”
“呵呵,刚进来。进屋没见到人,却听到了你们说话的声音。”
“哦,你这回来得正好,刚才我正跟依儿说帮你们找房子的事呢。我想尽早地在这附近找处宅子,你们成亲时直接住过来。”
静雅漫不经心地看着子杰,一副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模样,“可依儿说,也不必非得迁就她在这附近找。这些房子就要扒了,估计都熬不过这个冬天。”
“您听谁说的呀?”子杰心里虽惊,却仍一脸八卦地盯着依儿问。
依儿嗔怪地瞥了子杰一眼,轻声说:
“周管家。清明的时候就跟我提起了,问我将来想找什么样的房子?端午时过来又问,让我尽早拿主意……这件事你不知道?”
“……我也是听说……这房子都拆了多少年了?不也都没作数吗?谁知道这次是真是假呢?”子杰的目光在菜园上空游荡,好像这样能探出个真假。
“一定是真的。徐老爷有门路,他都这么说,想必是真的了。”
“那也没见您着急呀?”
“急有什么用?是拆是留我也做不得主。至于搬去哪里……只要不是这里,哪里都一样……到时候真得搬了,随便找个地方便是了……再说,这不还有你呢吗?这种事情,哪有我操心的份儿?”
呵,亲娘!您这心也太大了吧?比我那跑马场可大多了!
我……万一我没这个本事呢?
子杰垂下头,无奈地笑笑,继而又扬起头,笑嘻嘻地说:
“娘亲放心!我找的地方,虽比不得这里,但一定也是个好去处,一定让您住得舒心!”
“娘亲放心!”静雅笑着学了一句,拥了拥依儿,扶着她离开了园子……
天色渐晚,门外传来了汽车的声音,不一会儿,书哲和欢儿一起走进院子,手里都拎着食盒。
原来是书哲绕路去报社接了欢儿,又一起去鸣凤楼点了餐带回来。
隔着半掩的窗子,书哲一眼便见到端坐桌前的依儿——依然罩着初见那日的毛衣,发辫整齐,笑魇微启,手中的笔欲放未放地悬停在半空。
恍惚间,书哲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过去的一周里,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如故。
但回过神,对上依儿温柔缱绻的目光,他的心不禁一阵绞痛。
这一眼,让他直穿回二十年前,又如穿行幻境般魂归当下。
这才是今时今日真正的林依,那个走过二十载岁月,终于直面他的林依!
曾经沧海,此刻凝视他的双眸再难清澈。
所以她才一直坚持说,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如故——依然深情款款,依然笑意盈盈……现如今……
子杰快步跑了出来,掩好门,接过欢儿手中的食盒,又作势去接书哲的,书哲默默地摇了摇头。
欢儿空出了手,丢下二人快步地朝屋里跑。
同书哲一起往回走时,子杰瞄着窗里的依儿,斜着眼吐了吐舌头,腼腆地笑着。
依儿被他逗得笑也不是,不笑却又忍俊不禁,抿着嘴垂下了头。还好欢儿冲了进来,承了她这一脸的笑意。
欢儿搂着依儿的肩,“姑姑、姑姑”地叫个不停,将依儿晃得如同一个不倒翁。
静雅拿着抹布从西屋出来,伸手接过了书哲手中的食盒,低声说:
“赶紧进去看看吧,这会儿好多了!”
书哲在门边静立了片刻,想迈腿,可眼睛却湿了。他急急地吹了几口气,最后一口抿起了上唇,将气吹向眼帘,吹去睫毛上凝结的水雾。
欢儿侧目瞥见了门口的书哲,嘻笑着说:
“爸爸,您进来吧,我可以把姑姑让给您!”
书哲苦笑着迈步进屋,欢儿跟他错身时,轻轻地拍了拍他。出门时,又将门轻轻带上。
书哲调着息,缓步走到依儿身侧,顿了一会儿,才缓缓地扶着桌沿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刚刚走在外面还好好的,可现在近在咫尺,却不知为何,竟无法直视了。
书哲低垂着眼眸,用力地握着自己的手指。一时间,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依儿脸上的笑容也渐渐褪去,眼泪追随着书哲鼻翼的泪滴,涌出,滚落……
书哲抬起手,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
依儿见了,拉开抽屉,取出静雅送给她的那盒方帕。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两条帕子,一条递给了书哲,一条自用。
书哲接过帕子,默默地擦干了眼泪。可当目光瞥见桌上的那个盒子,眼泪禁不住又涌了出来。
依儿径自擦干了泪水,起身走到书哲身侧,轻轻地将他的头拢在怀里,挡住了他的视线,拢住了他的声音,任凭他在暗处低声啜泣……
窗外,夕阳洒在院墙上,只在墙头留下一抹光亮。
晚饭后,三位老人家在屋内闲聊,继续畅想子杰和欢儿的婚事。两个小的不想掺和,溜到河边去吹风。
已经立秋了,白天是秋老虎,可晚风却清爽怡人。
两个人依偎在河边,吹着风,聆听着水声、蛙声和彼此的低语声,饶有兴致地啃着刚从树上打下来的青枣,有点艮,有点酸,有点涩,但心里却惦记着那点甜……
“下午,阿姨跟娘亲说起帮我们找房子的事,估计她是想要摸摸娘亲的心思,却不料娘亲倒先说起老宅拆迁的事。”
“啊?她知道啦?”
“是啊,她居然早就知道了,早到清明的时候!唉!不跟我说也就罢了,竟还如此淡定——真不知道她那心里到底还藏着多少事儿!”
“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姑姑身上有太多的迷。没找到她之前是一团,找到她之后是千丝万缕!”
“是啊,她的心思全靠猜……你就猜吧!”
“那,园子的事跟她说了吗?”
“没有细说。只说让她放心,我找的地方,一定是个好去处,一定让她住得舒心!”
“既然如此,那就赶紧行动吧!之前的种种顾虑都已不复存在,那么早动手也能更从容些,免得到时候忙乱。”
“我已跟园主报过价了,在等他的回复。等到周末我先带你过去看看,这么大个事儿,女主人得出面啊!”
“哼!”欢儿娇羞地一笑,斜着眼对子杰说:
“你不是早就选好了吗?现在又送我个空头的人情。”
“没有啊。以前不是没有你吗,我就只能自己去找。现在有了女主人,只要你说不行,或者你能找到更好的地方,我都听你的!”
“好吧,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以后我出去釆访满城跑的时候,也可以多加留意。若有更好的去处,第一时间通知你!不过在此之前,你还是要好好地规划这个园子,把它打造成我们共同的桃花源!”
“桃花源?桃花源永远只在心里!”子杰轻声叹息了一声,轻轻地拍了拍欢儿的肩,怅然地说:
“父辈们所经历过的动荡,我们这一辈未必躲得过去。人生中的许多变故都在你的预期之外,就像那次在湖边我对你说的,人生没有预兆,发生的时候自然就发生了。我们可以做的,就是努力呈现彼此最爱的模样,做自己的桃花源,也做彼此生命中的桃花源!”
欢儿默默地偎在子杰身上,回想着那日湖边子杰低沉而笃定的声音,和那清澈的明眸里映射出的勇气和坚定。
那一刻,她沦陷了。
在那之后,虽经波折,虽然强迫自己倒着走了那么多步,却最终一个助跑跃入他的怀抱。与他同行,人生平添了许多意义,心中越发自在而笃定……
子杰也沉思了许久,回过神时,二人已偎成了一团。两个人仿佛都卸去了骨架,任凭躯体沉醉在相依相融的欢愉中,作凭思绪畅游在亦真亦幻的时空里……
一辆马车从头顶经过,惊醒了二人,子杰才又重拾话题:
“园子要建,但它终究只是一个壳。壳里面的那个世外桃源,最终要建在心上。就像老宅之于娘亲,这些年,我一直以为那是她的命,离了老宅,她至少得折半条命。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尽管上次雨夜之后我已经隐约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今天,当我亲眼目睹她在谈论老宅拆迁时的淡定和从容,还是被震撼到了。
“我们曾经讨论过她的那个书世界,那个构建在她心里的世界。如今来看,她的那个世界似乎可以独立飘移,不依附于老宅,也不依附于许书哲,或者其他任何人。她可以带着它,或定居,或流浪……但无论身居何处,她都活在自己那个桃花源里……”
“那我们,就去她的桃花源里团聚,阖家团圆!然后,在那里,开辟出属于我们自己的天地!”
欢儿抬起头,望着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无限深情地说:
“下周兴儿回来度假,又恰逢满月,我们家又将迎来花好月圆的合家欢!”
对,又是合家欢!
—— 全文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