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书哲和静雅就提着早点出现在门前。见子杰开门时神色轻松还略带微笑,二人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静雅和子杰在西屋布置早饭,三个人耳语几句后,书哲便被打发过去陪依儿。
依儿垂眸倚坐在床头,书哲走到床边了也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是刚擦过脸,雪花膏还放在枕边。她那额前的刘海儿被水打湿堆积成绺,两只眼睛虽然低垂着,却仍显得有些水肿。
书哲在床边坐下,看了看依儿,伸手将依儿成绺的刘海儿拨散,却见内侧有一缕发丝散落在辫外。
“能下地吗?你胳膊有伤不方便,我帮你把头发梳了?”书哲侧着身,轻声问。
依儿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今天上午有约,得上班,不能陪你细聊,但有件事儿要先跟你商量。你知道我有多喜欢子杰,从第一次见面他还瞪着我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了。现在,欢儿和静雅也都非常喜欢他,我们都已把他当成了家人。”说着,书哲捏了捏依儿的手指,但依儿默然。
“昨天白天……在门外,我不是说他是我的准女婿吗?结果晚上回家那娘俩都不答应,说我就该把那个‘准’字去了。我之前不是没敢吗,现在当然是乐见其成。刚才跟子杰提了,子杰也很开心。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见……这么大个事,得等你拿主意啊!嗯?”
依儿一直垂着眸,听完最后一句,斜眼瞥了瞥墙角,轻轻地摇了摇头。
“没意见?那是不是说,这件事我们家就全票通过了?”
依儿木然。
“不对,我还有个儿子,欢儿有个弟弟呢……嗯,弟弟肯定也能同意!”书哲握住依儿的手,无限憧憬地说:
“等兴儿回来,我们一家六口就彻底大团圆了!”
依儿唇角微勾,被书哲握住的手指也轻轻回勾,挂住了书哲的小指……
子杰草草地吃了几口,在门口瞄了几眼,便进来催书哲吃饭。
书哲走后,子杰又坐到了床边,左手跨过依儿的腿撑到了床内侧,歪着头瞄着依儿笑。
笑够了,又将脸凑到依儿面前,悄声说:
“娘亲,宝宝终于要娶媳妇了,娘亲不用再催啦!”
依儿双唇微抿,抬眸扫了子杰一眼,目光刚好与子杰相触,满眼都是嗔怪。
子杰手臂一滑,就势将头伏在依儿腿上,美滋滋地径自欢喜。
依儿缓缓地抬起手,却在子杰的头顶停了一下,随后收缩五指,最终落在了自己的腿上。停留片刻,却又伸开五指,插入子杰的发丝,轻轻揉搓……
西屋传来碗盘磕碰的声音,书哲和静雅也吃完了。
子杰直起身,轻声问依儿:
“娘亲,中午想吃什么?我买回来。”
依儿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没有应答。
子杰笑着说:
“那我就自行决断了,等我买好吃的回来哈!”
说完轻轻地拍了拍依儿的腿,起身跑了出去。
在堂屋,刚好迎上端着依儿饭菜的静雅。子杰一边退回来搬椅子,一边对静雅说:
“阿姨,中午我会买饭回来,您和娘亲不用做饭,等着就行。”
静雅愣了一下,旋即会意,轻轻地“嗯”了一声,将饭菜放到椅子上。
书哲站在门边跟依儿道别,等来的却是静雅的应答:
“行,依儿知道了,你们上班的都走吧,开车慢一点!”
说完,目送子杰和书哲双双走出院门,听着子杰在门外哗啦哗啦的锁门声,这才对着依儿说:
“行了,这回都走了,我们可以消消停停地吃口饭!”
依儿抬起眼,冲静雅微微一笑,接过静雅递过来的勺子。想了想,又伸手拿过静雅手中的碗,一勺一勺地自己吃起来。
“真好!还是自己吃顺口!”静雅坐在床边,一手端着菜盘,一手拿着筷子,顺着依儿的意思把菜一点一点地夹到依儿的粥碗里。
“吃点包子吧?多吃才能有力气。”静雅夹起包子给依儿看。
依儿喘息着摇了摇头。
静雅又夹了块青菜放到依儿碗里,依儿连菜带粥一起送进嘴里。
还是虚弱得很,多半碗粥,外加一点青菜,依儿吃吃停停地用了十几分钟,额头上的汗珠擦了又擦,交出碗时,依儿已经气喘吁吁。
漱过口,静雅扶着依儿躺下,又帮她擦了擦汗。没一会儿,依儿居然又睡着了。
收拾好碗筷,静雅站在檐下透了会儿气,回到屋内转了转,暂时也没什么事可做。
立在床边看了看依儿,她的呼吸还是有些急促,但却睡得很安稳。
安心睡吧,好好积聚力量。
静雅抒了口气,坐到桌前,拿起昨天画的草图。这会儿没事,继续设计依儿的旗袍吧。
真要办婚礼,还得给依儿备一套礼服,正好就着这次量好的尺寸一并做了。
静雅在纸上修修画画,笔触发出沙沙的声音,很轻,却很清哳。
这院子并不安静,几只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风吹树叶也不时发出沙沙的响声。但此刻坐在桌前,就是觉得空前的静谧,静到笔触在纸上划过,声声可闻。
依儿每天都是这样吗?
坐在窗前写写画画,一个人,守着一个影?
早上目送他出门,晚上迎着他归来?
院中的那棵老枣树春发芽,夏开花,秋结果,冬枯枝……年复一年。
那个人,有没有随着光阴流转容颜渐衰,变成现在的模样?
那么现在呢?是否真如书哲自己感受到的那样,在这院中行走着两个许书哲?
那么婆婆呢?她的世界里有婆婆吗?
婆婆在时,这个时间通常是在屋里缝活儿呢。也可能端着箩筐,在石桌旁纳鞋底。
承哥,挎着竹筐从门外进来,只消一个眼神,她便会乖乖地跟着进屋,翻他筐里的东西。
一小包点心,两根麻糖,三四个野果子……每次承哥都只是小心地咬那么一点点,然后帮她藏好东西,看着她大模大样地溜出院子,去找树上的小哲……
记忆这种东西,真是越追溯越沉迷,一旦追溯起来,便欲罢不能。
可是再过几个月,这里也将夷为平地。那么依儿的世界还能存续多少?她和那个影子的日子,会不会一并夷平?
如果我们没有回来,甚至子杰也不在,那么依儿和她的那个影子又将何去何从呢?
真是一劫连着一劫,一劫更比一劫急,房子还没平掉,壳已经碎了,看依儿这情形……
静雅扭过身,头伏在椅背上,默默地凝视着依儿。
当年自己豁出余生的名节,拼了命也要保下腹中的胎儿,这才有了今天的欢儿。
那么她呢?
她对腹中那个孩子的到来又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怀胎十月,又是怎样的一种煎熬?
产后生离,又是怎样的一种剧痛?
那个小姑娘不是很娇弱吗?好像还不太自立,哪来的这股狠劲儿,既疯狂又绝决?
倘若易位而处,换作自己身处那样的境地,又会做何决断?
打掉孩子,了无牵挂!
伺机而逃,带着孩子一起跑!
将错就错,接受错配的人生?
……
可是这些,她也都想过吧?
换个选择,或许不用这么艰难,只是,那些珍藏于心底的美好和梦想也将交付岁月化为污泥吧?
院外想起了叩门声,静雅猛地一惊。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打了个盹。
依儿仍然睡着,静雅赶紧起身去门口开门。
来的居然是欢儿。
“你怎么过来了?”静雅压低了声音问。
“上午没什么事,我就想过来看看……子杰在陪姑姑吗?”欢儿不知里面是什么情况,也压低了声音。
“子杰?子杰一早就上班去啦!”
“啊?他……”欢儿眨着眼琢磨了一会儿,“他今天上午没有课呀!”
“早上,他跟你爸一起走的……不过说中午会买饭回来。”
“哦……那看这时间也快了……姑姑……”
“一直睡着,早饭后到现在……你是惦记……那件事爸爸跟子杰和姑姑都说了。”
“他们……”
“想什么呢?肯定是同意呀!不对,是高兴!子杰最开心了,趴在你姑姑的腿上撒欢儿!姑姑虽不说话,但看神情也安心了许多!”
“……姑姑安心最要紧。”
“可能就是安心了才睡这么久!走吧,进屋!哦对了,早晨子杰叫的还是‘娘亲’!”静雅边说边指了下屋内。
“娘亲?”
“呵呵,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随他吧,叫什么都不打紧,开心就好!”
果然是没课,刚到学校下课的时间,子杰已经拎着食盒到家了。一听到门响,欢儿便跑着迎了出去。
子杰一推门见到了欢儿,嘴角瞬时上扬,抿不住地乐。
欢儿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接过食盒,转身便往屋里走。
子杰掩好门,紧跑几步跟在欢儿身侧,边笑边瞄着欢儿,仿佛几年没见似的。
静雅隔着窗子看风景,见二人进来,笑着迎到堂屋,轻声说:
“子杰,你快进去看看,睡了一上午了,一直没醒。”
“没事。”子杰应着进了屋,立在床边俯身看了看,又坐下搭了会儿脉,答呵呵地来到西屋,轻声说:
“挺好的,就让她睡吧。这次元气大伤,且得养一阵子。阿姨……她,早上吃得怎么样?”
“吃了多半碗粥,一点儿青菜。”
“那就行。”
“就是虚,边吃边歇,还出了很多汗。”
“嗯,没事,能睡着是好事,让她自然醒吧。饭菜留好,什么时候醒了什么时候吃……我们就先吃吧,你下午……”子杰看向欢儿。
“上班喽!”欢儿一脸委屈。
“那我陪你一起走。”子杰的声音柔软而温暖。
欢儿报以美美的一笑。
吃完饭,出了老宅,欢儿便迫不及待的问:
“子杰,你今天上午又没课,跑哪儿去了?”
“我去找舅舅了。”
“找你舅舅?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知道。昨天门口停的那辆汽车你还记得吗?那是酒店的车。早晨叔叔开车送我过去时,他们还没走。”
“哦,爸爸送的你呀?你找他们干什么?”
“昨天不欢而散,终究是不太好。当年他们做得那么过分,娘亲都没有记恨。这次,舅舅和表哥大老远地跑来,不管动机为何,我作为晚辈,都理应去送……况且昨天场面混乱,有些事也没说太清楚。今天再去确认一下,也让他们彻底死心!”
“你是担心他们再来?”
“小心为上。”
“应该不敢来了吧?你昨天的样子好吓人,他们应该被你吓到了!”
“呵呵,吓人哈?但他们不会被吓到。我在他们面前一直就是那个样子、那个腔调。不那样,他们反倒会觉得陌生……甚至,连我自己也会无所适从——路不会走,话也不会说了!”
“虽然,你那个样子看起来很酷,可是,我还是不太喜欢……第一次坐到鸣凤楼的雅间里时,我就有这种预感。我会想,在那个地方,你会是什么样子。”
“各种样子,应对各色人等。所以,那个雅间我会一直保留——那个地方就像一个戏院,去那里扮演必须扮演的角色。演完了,走出来,我,就还是你喜欢的这个林子杰!”子杰放慢了脚步,温存地看了欢儿一眼。
“唉,你呀,跟姑姑一样,也是各种迷题,各种意外……说来真的好郁闷!”欢儿叹着气,重重地捶了下子杰的腰。
“怎么了?谁惹你了?”子杰柔声问,反手伸到背后捏了捏欢儿的手。
“你呗,还能有谁?好端端地,突然蹦出来个舅舅,莫名其妙地,你就突然成了个有钱人,弄得我好像也别有用心似的!”
“这个呀?我算有钱人吗?未来十年,我都得指望你养活呢!还得养娘俩!如果非说别有用心,那咱也是有投资胆略,是不是?”
“你最好这么想,否则,你得郁闷一辈子!”
“一辈子!你这算不算许我白头偕老了?如果算,我就什么都不介意。就算你能别有用心地对我好上十年,我都能实心实意地跟你好上一辈子!”子杰一把揽过欢儿的腰,凑近了盯着欢儿,“我是痴情的种,随了谁都好不了……”
“你……你最好别随……我不要你痴情,不要你受那样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