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相逢

    待选新娘们的评级结果已经出来了。

    关芮安掀开面前侍女托盘上那块用作遮挡的红布,不出所料,是一块白玉令牌。

    中规中矩。

    得到金制令牌的唯有两人,是此前与她有所接触的云为衫和姜家姑娘姜离离。

    昨夜在牢房中给人留下深刻的宋四姑娘只得了个木牌,在堂前就表现出了极大的不满。

    众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过去时,关芮安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同样拿了白玉令牌的上官浅。

    她看上去并无不满,也没有失落。这好像没什么稀奇的,可能她也并不是为嫁宫门少主而来。

    可关芮安看得分明,上官浅掀开红布时,是如她一般的了然。

    关芮安是已知给她切脉的郎中应是被宫远徵吩咐过该做出什么诊断,刻意控制了她的评级。

    那么上官浅呢,她没这个能耐控制宫门侍女和大夫,又是如何了然未知的评级结果?

    只能是她对自身用了什么手段。

    关芮安并不纠结上官浅的具体手段,能够轻易地短暂改变个人体质的方法太多了,她只在意后者的目的何在。

    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

    评级结束后,还有一段时间才到正式选婚的吉时,待选新娘们都三三两两聚在了院落里。

    宋四小姐难掩酸味地恭维获得了金制令牌的姜家姑娘说少主定会选她时,上官浅则走到了同样拿到了金制令牌的云为衫身边。

    关芮安站在院子里距她们不远不近的一棵杏树下,树荫隐隐遮盖了她的身影。

    她垂眸似在看纷飞的杏叶,注意力却放在了别处。

    关芮安听到上官浅宽慰云为衫,说凭她对宫唤羽少主的了解,若在金制令牌中做选择,必定会选云为衫。

    不过下一刻,又听到她话锋一转:“但若是不仅仅在金制令牌中作选,关姑娘也很有可能被选中吧。毕竟,昨晚在少主面前可是大有表现呢。”

    上官浅语气欣羡,说出的话却是意有所指地隐隐带刺。众人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便都注意到了杏树下的关芮安。

    后者似无所觉,背对着她们孑然立于纷飞的杏叶雨中。姿态挺拔,气质冷然,众人却咂摸着“大有表现”四字,只觉她装模作样。

    云为衫打破了这一时沉默,将其余人的视线又引了回来:“你很了解少主大人?”

    这话是试探也是解围,试探的是上官浅,解围是替关芮安。

    被问的上官浅还没说什么,宋四姑娘就嘲道都是为了少主来的怎会不了解,又指出宫二先生宫尚角也尚未娶妻,且威望不亚于宫唤羽少主。

    云为衫不置可否,上官浅却道:“不可以哦。”

    “因为我喜欢宫二先生。”

    嗓音轻柔,却掷地有声。

    云为衫惊诧之余,注意到说话间后者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腰间一块玉佩。那玉佩质地莹润,绝非凡品。

    她又往杏树下望了一眼,刚才还在那里的素白身影不知何时已不知所踪。

    无论姑娘们的揣度如何,正式选婚时,真正作选的还是宫门少主宫唤羽。

    他没有如上官浅所说是从云为衫或关芮安二者择其一,只是平等地看过每一个待选新娘后,向姜离离伸出了手。

    矢形排开的待选新娘队伍里,关芮安恰立于上官浅的斜对面。这是一个很利于观察的位置,云为衫落选后,上官浅脸色的变化皆落于她眼中。

    既然“喜欢”宫尚角,那么宫唤羽选谁都应与上官浅无关,更遑论选不选云为衫。既如此,她这不怎么明朗的面色又是从何而来呢?

    关芮安又稍稍侧头去看云为衫,后者因妆容而添了几分柔媚的脸上笑容微僵,也有些不太自然。

    暮色降临,夕阳的余烬点燃了周身的云层。山谷中,有飞鸟乘着霞光归林,迷蒙的雾色却随着日落更深沉了。

    选婚结束,关芮安从执刃大殿步出,就见今早为她束发的那名侍女候在门边。

    玉梵恭敬地行礼,轻声道:“关姑娘,徵公子让我来带你回徵宫。”

    关芮安一时默然,她没想到宫远徵还会让人在门口等着,倒真有如他所说的“监视”之意了。

    “好,劳烦了。”

    去往徵宫的路与女客院落的方向并不一致,好在关芮安出来得还算在后,也没有那么惹人注目。

    “宫二先生今日回程,徵公子是去角宫迎他了,所以才未亲自前来接姑娘回宫。”

    一路缄默,行至四下无人之处,玉梵才转过头来,似是为宫远徵解释道。

    身后的姑娘能让徵公子亲自为她吩咐诸多,无论是缀了银铃的发带还是特意调整了口味的白芷金草茶,都足以证明她对公子的特殊了。

    这么多年,偌大一个徵宫,只有徵公子一人。若能有在意之人相陪,想必也不再觉得冷清了吧。

    玉梵并不在乎徵公子这“在意之人”的身份是少主的待选新娘。这不是没选上嘛,指不定过些时日徵公子也及冠了,就成公子的新娘了。

    她乐滋滋地想,关姑娘可真好看,人看着冷淡话少其实又温柔又有礼,跟徵公子真真相配。

    关芮安不解其意,却仍颔首回应。心下思忖着宫尚角回来了,“喜欢”他的上官浅想必也会有所动作。

    察觉到身前侍女还停在原地没动,关芮安抬眸看到她仍有期待的模样,想了想,道:“我知道了?”

    玉梵看她分明没懂她话中之意,还依然回应的模样,忍俊不禁:“关姑娘真温柔。”

    “徵宫多了姑娘居住,便不会再冷清了。”

    关芮安一愣,侍女却又接着在前引路了。

    玉梵听到身后之人跟上来的脚步渐缓,女子清润的声音和着发带上银铃的细响也随之而来——

    “嗯。”

    ……

    徵宫的下人都是除非传唤,否则不会轻易现身。

    而玉梵则是宫远徵为关芮安亲自挑选服侍起居的侍女,一回到徵宫,她便去了厨房为关芮安准备晚膳。

    房间里,关芮安脱下为正式选婚重又穿上的嫁衣,正欲换上自己的月白色锦袍。

    一只浅灰色黄豆状大小的小虫从她的里衣腰带处爬了出来,这小虫头部有两根几近身长的柔软触须。

    关芮安察觉到它的异动,手上动作未停反快,在拉上外衫腰带前,将它顺手捞进掌心。

    这小虫便是她给郑南衣下的子母蛊之母蛊,它不仅能控制子蛊释放毒素的时机,还可对中了子蛊之人进行追踪。

    此刻的异动说明郑南衣的位置在不断变换当中,可她明明已经被抓入地牢,要么是提审,要么是……越狱?

    但关芮安很快就否定后一种猜测的可能性,即使宫门中有无锋卧底,也犯不着为了一个郑南衣劫牢。她自己出逃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了,有这个能力,断不可能轻易就沉不住气暴露身份。

    那么就应是提审了。但看郑南衣在此前的表现,她在无锋顶多就是个魑阶,有什么是她能够知道且能值得宫门提审的?

    这提审之人,又会是谁?执刃、少主还是刚刚才返回宫门的角公子?

    关芮安闪身出了房门。

    夜色渐深,一道白色的影子如鬼魅般倏然而现,闯入浓雾之中。无声无息,快得让人只以为是视线的错觉。

    若宫尚角见此一幕,便会察觉她的速度之快,远甚于三年前在他面前所展现的那般。

    然而,即使速度再快,为了躲避宫门暗哨瞭岗,加之母蛊触须只能指示直线方向,且郑南衣尚在移动之中,宫门之中真实路线也绝不可能直通直达,关芮安才行至半路,便察觉子蛊已经停止了位移。

    她眼皮一跳,一种不详的预感袭上心间。脚下生风,更加快了身法,然而对路线的不熟悉,还是拖慢了她的速度。

    不过一刻钟,掌心的母蛊便蜷缩起了触须。

    关芮安瞳孔一缩,这代表着子蛊所寄生之人已死。那种持续存在的极为不详的预感让她心跳加速,浑身热血上涌——

    绝不只是一个无锋刺客死亡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片刻后,宫门高塔下的橙色灯笼转红,明岗侍卫们规律的巡逻换岗也中止了,纷纷匆匆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正是母蛊先前为关芮安所指示的位置。

    关芮安停下脚步隐入暗处,只听侍卫们传递讯息时透露出的模糊字句:“……羽宫……执刃……羽少主……”

    她心神俱震。

    ……执刃?!是执刃和少主出事了?可是,凭郑南衣怎么可能伤到他们?

    下一瞬,关芮安勉强收拾好心绪,将母蛊收进腰带处,转身目的明确地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三位长老一定是最先得到消息之人,她也正好需要跟他们汇报无锋的计划及情报。

    关芮安不熟悉宫门前山,但唯有长老院,她幼时出入过多次。

    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关芮安很快找到了通往长老院的路。却在即将踏入之时,碰上有人正从里面出来。

    她悄无声息跃上一旁的雪松,隐进了枝叶间。

    为首之人今早还与她有过对话,那时他眉宇间的暖意是人间深秋不可见的和煦,此刻却是如同被山谷迷雾笼罩,仿佛整个人都失掉了温度。

    ……宫子羽。

    关芮安心似往深渊里一坠,在瞧见他身后一具未封上的棺椁之时,她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是谁去世了?!

    长老院前、宫子羽的模样,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关芮安无知无觉间已经红了眼眶,她克制着呼吸,却仍在棺椁经过瞥见其中之人时,几近情绪失控。

    愧疚、悔恨、迷茫……平日里平静的深湖下深藏的所有暗流在这一刻突然齐齐汹涌。

    关芮安死死咬住牙关,才勉强控制住那一瞬间乱了的呼吸,她紧紧盯着棺椁里宫鸿羽惨白的脸,泪已经无声滑落。

    鸿羽叔父,好久不见。

    宫子羽身旁的金繁似有所觉,往她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却只见风中轻晃的雪松枝叶。

    关芮安已闪身进入了院内,小心避过了其中的黄玉侍卫。正殿的门紧闭着,她刻意在窗外停留一瞬。

    刚收拾完为宫子羽刺青器具的雪月花三位长老沉默地齐聚长老院正殿,月长老坐在蒲团上,目光不自觉地望向殿内上座。

    那里本应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此刻却空无一人。

    身旁两人也是如此。

    下一瞬,三人便察觉到窗外有另一人的呼吸。

    “谁?!”

    花长老最先反应过来,掌随身起已向着窗边而去。

    窗外那人反应极快,身法也丝毫不慢,转瞬间已进入了殿内,似是为了不发出声响,硬接了花长老这一掌。

    关芮安闷哼一声,一股腥甜涌上喉间,被她生生咽下。

    花长老见她毫无反抗之意,便收了手,雪、月两位长老也紧随其后,站在了他身侧。

    关芮安脸上泪痕未干,她红着眼眶目光坚定地双膝下跪,对着三位长老、对着殿内空悬的上座深深一拜。

    “三位长老,十年未见,含双来迟了。”

    雪月花三人皆惊。

    另一边,宫远徵前往角宫迎宫尚角,却得知后者已经奉执刃之命再次离开了山谷,也不知是去往何处。

    心中隐隐的不安在看到高塔下的红色灯笼时达到顶峰,从羽宫开始升腾起的白色天灯遍布了整个宫门前山。

    他心绪不宁地闯进羽宫正厅,却见厅里已成一片惨白的世界,两具未封的棺椁里躺着的尸体让宫远徵的思维一时迟钝。

    披着麻衣的宫子羽此时冲上来质问他,为何吃了百草萃执刃和少主还会中毒而亡。

    宫远徵回过神来,只觉得这人真是可笑至极,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栽赃徵宫。

    接下来的讯息更让他无法接受,因为哥哥此时不在宫门,长老们启动了缺位继承,宫子羽成了新任执刃。

    哥哥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这个捡尽便宜还扶不上墙的家伙哪一点比得上哥哥,凭什么?!

    然而在宫门祖制面前,宫远徵几次欲辩都无力回天,只能愤而离开。

    短短几个时辰内,宫门天变如此。

    哥哥返而复离,无人知其行踪。执刃、少主皆身死,似乎还是死于中毒。他眼中最没能力的宫子羽却继承了执刃之位……

    这一切,像一场荒诞又离奇的梦境。

    触目可及的满天白色天灯几近把人拉回十年前宫门巨变之时,那时为山谷老幼妇孺拉开密道大门的是执刃、不,现在是前执刃了。

    方才灵堂所见明确提醒着宫远徵,重振宫门、护了旧尘山谷一隅之安十年之久、他名义上应称之为叔父的人也死了。

    宫远徵走在回徵宫的石板路上,仰头望着漫天天灯。今夜乌云遮月,举目无星,暖黄色的烛火在白色的灯罩里摇曳,向天空飞去。

    他想起那时前执刃拉开密道之门,一眼看到了因最后进密道而靠近门口的他。

    前执刃一把揽住了他,他身上传来的浓重血腥气让小小年纪的宫远徵有些不适,刚欲挣脱,就听他说:“对不起,远徵。”

    宫远徵抬头看他,只看到后者眼中有细碎的光闪烁。年幼的宫远徵不懂他为何含泪,出来后才知道前执刃与他父亲共同退敌,前者活了下来,后者却重伤死亡。

    彼时他还不懂死亡的含义,只觉漫天一去不返的天灯很刺眼。现在想来,是因为隐隐知道那便代表有人一去不返了吧。

    宫远徵对宫鸿羽并没有什么孺慕之情,他有哥哥就足够了。

    只是后者那个血腥气浓重的拥抱,以及在年少的他对药理初有造诣,就力排众议让他成为徵宫之主时,肯定他的那个微笑,多少在宫远徵心上留下了些痕迹。

    但宫鸿羽身为执刃的能力,他还是很服气的。

    哪想到,现在居然是宫子羽那个废物坐上那个位置。

    这天灯,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刺眼。

    除却对宫子羽的一时愤恨,怀着莫名的怅惘迷茫,孑孓独行间,深秋的寒意席卷了宫远徵。

    几乎冻红了他的双眼。

    他加快了脚步行至徵宫,本以为会是一片漆黑的宫内,却有人提灯立在主屋的廊前。

    那人一袭月白,茕茕孑立,也像他沿路回来时那样,仰头望着漫天如萤的白色天灯。

    宫远徵踏上石阶的脚步一顿。

    这明明是他的住处,此刻却竟有些胆怯了。

    关芮安听到了他的呼吸,低头便对上了阶下之人红了的眼眶,却不知道此时自己眼周的微红也尚未完全褪去。

    宫远徵垂眸避开了视线,她一愣:“徵公子?”

    “……嗯。”宫远徵踏上台阶,走到关芮安身边,“你在这里做什么?”

    后者的目光一直跟随着直至他站定,宫远徵比关芮安高了些许,她侧仰着头看他:“等你。”

    宫远徵心猛地一跳,指尖仿佛才恢复了供血般地回暖。他这才转过头来,却蓦然看到了关芮安月白色长袍上沾染的灰尘泥点。

    宫子羽的质问犹在耳边。

    宫远徵面无表情,眼眶的红却加深了:“你出去过?”

    “嗯。”关芮安却没再看他,只将手里的灯笼放在了地上,转身从身侧廊柱边捧起一个盆栽。

    青白色冰裂纹的瓷盆里,一株粉白渐变如美人拭妆的海棠含苞待放。

    “徵公子予我发带,我却身无长物无可相送。”

    “恰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一石潭边有几株四季海棠,便取一株移栽至此,借花献佛。”

    说到此处,关芮安停住了,她只一手抱住那瓷盆,另一手试探性地伸向宫远徵。

    后者没有闪躲,似是想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关芮安如愿地轻触到了面前少年的眼尾,点点湿意浸在指尖,她将那抹湿意点在了花苞之上。

    “我用伴生蛊与之共生,从此以后,徵公子只要出现在它方圆三丈之内,四季海棠就会朝你盛开,永远相伴。”

    “徵公子离开时,它便会合拢花瓣,等你归来。”

    宫远徵才察觉眼里有泪落下。

    ……永远相伴吗?

    “四季海棠和伴生蛊,它有名字吗?”

    朦胧泪光中,他好像看见身前之人也红了眼眶,白与红的渐变,好似她怀里那株正缓缓朝他盛开的海棠花。

    “花开时永远相伴,花苞时等一人归来。”

    关芮安仰头看向漫天天灯。

    “开一次便是一次再遇。”

    “它叫,无尽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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