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红梅

    人间哀事,天也应景,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雪。

    已是深夜,羽宫的灵堂内仍烛火长明,但已然无人守夜。

    只宫子羽一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任寒意侵袭、回忆肆虐。

    他想起父亲对他的严厉下掩藏的温柔,想起哥哥始终如一的关怀与爱护,想起母亲也长眠于这雪落纷飞之时。

    六月酷暑都吃不得冰的人,坐在漫天飞霜中,仍像当年的孩童般,把脸掩进狐狸面具下默然低泣。

    雪淋白了发,眼泪是浑身上下唯一的暖意之源,在凛冽的风中却也很快被夺去了温度。

    入骨的寒意中,宫子羽的记忆定格在午前他与父亲的最后一面。那时他得知昨夜引出刺客,是父亲利用他的仁善,独独瞒着他布下的局,满心是不被信任的挫败与失落。

    父亲当着众人之面斥责他不务正业不足成事,没必要待在宫家。宫子羽本欲脱口而出也并不想呆在宫家的气话被脑海里突然响起的轻柔女声打断——

    “羽公子,若是有什么想要留住的,就不要犹豫了。”

    他深吸一口气,第一次有些示弱地剖白:“可是无论我做什么努力,父亲都不满意,甚至不愿交付半点信任。”

    宫子羽的声音很平静很轻,场面也一时静默下来。哥哥的讶异和心疼摆在面上,一旁的宫远徵都惊疑一瞬,不过随即便是嗤然。

    宫子羽并不在意他,眼里只看到父亲的陡然沉默。他想,或许他真的够不上父亲对他的期待。

    那便再努努力吧。

    于是他行礼告辞后便径直离开,回了自己的院落练起了刀法。

    他总以为还有时间的,总有一天能够获得父亲的承认和赞许。

    可是,好像还是没能留住想要的。

    宫子羽想,或许他应该感到庆幸,最后说出的是真心,而不是伤人伤己的冲动气话。

    雪淅淅沥沥打湿了衣衫,宫子羽却裹紧了身上哥哥特意给他做的貂皮斗篷,湿冷的寒意使得融雪心经自觉在经脉里运转起来。

    好像暖和了一点,原来幼时父亲逼着他在冰天雪地里练功,真的是为了帮他御寒啊。

    宫子羽捧着面具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迷迷糊糊地想。

    不知何时,他感觉雪已经停了。疏影暗香,似有一支寒梅在身边开放。

    恍惚间,有斜飞的霜花溶于指间,宫子羽才觉是有人给他撑伞,他只以为又梦见了母亲。

    直到山谷中天已大亮,细雪渐停。融雪之时,他被更冷的寒意刺醒,刚能活动起僵硬的身体,就见发上沾了点白的金繁走进院里。

    后者见他一身湿冷的寒气,身上却无甚雪花,问道:“你是在这里守了一夜还是一大早就来了?”

    宫子羽:“昨夜你不是给我打伞了?”

    金繁:“?”

    宫子羽喃喃自语:“……真的是梦?”

    金繁见他双眼通红,周身满是湿气,明明是最怕冷的人却在最寒的夜里独自戍守,有些心疼地劝解:“你现在已经是执刃了,接下来会有很多事需要处理,身体别熬坏了。”

    宫子羽从未想过要做这个执刃,但他清楚自己此时想要去做也应该要做的事,只低迷一瞬,便带着金繁准备去找雾姬夫人,问清父兄最后时刻的情况。

    只在离开羽宫正院时,他鬼使神差地脚步一转走到了一旁父亲的卧房。

    屋里整洁又简明,没有太多的陈设装饰,如房间主人一样显得庄严肃穆。角落里的落地花瓶旁靠着一把黛青色的伞,那是宫子羽母亲的遗物。

    他目的明确地走过去,见伞面上干干净净,便伸手去摸,不出意料地触到了潮意。宫子羽又拿起伞身,伞柄处残余的浅淡梅香没有逃过他的嗅觉。

    会是何人,能逃过宫门暗哨的监视,却只是……给他撑伞吗?

    宫子羽莫名想起那片被他夹进经书里的杏叶,眼前浮现出一双藏有温软的平静秋眸。

    金繁见他蹙眉深思,不明所以:“不是说要去找雾姬夫人吗,这伞怎么了?”

    “没事。”宫子羽摇摇头,甩掉一些不切实际的联想,把伞又好生放了回去,“我们走吧。”

    ……

    关芮安本只是想在守灵之夜最后再去与鸿羽叔父见上一面,至少在灵前一拜,上一炷香。

    躲过因宫门有变而愈发严密的宫门守卫,她发现被布置成灵堂的羽宫正殿里空无一人,便轻巧地从侧窗翻了进去。

    关芮安自觉不配跪于蒲团之上,只在灵堂一角双膝跪地朝着棺椁叩首三下,取了一炷香点燃插于香炉中。

    她眼眶微红,深深地看了一眼棺材内的两具尸身,转身欲回徵宫,却见灵堂门口有一淋雪的身影。

    那人一动不动地埋头坐在台阶上,像是睡着了,黑色的发和衣衫几近落满了白。

    关芮安知道,那只会是宫子羽。

    她本该离开的,却看不得温暖之人被无情风雪打压。

    关芮安想起幼时她最后一次见鸿羽叔父,走进房门时发现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房间角落里,那儿有一只栽着兰花的落地花瓶,瓶身有一把雅致的伞靠着。

    她想,叔父一定很珍视它们。

    用叔父珍视之物护他珍视之人,想必他也会开心吧。关芮安这么想着,从叔父的卧房里悄然取出了那把果然仍在的伞,站在宫子羽身后为他撑了半夜。

    她没做任何遮掩,只执伞微倾挡住了脸,值守羽宫的暗卫便以为撑伞的那人许是雾姬夫人。

    茫茫细雪中,黛青色的伞下,两人一站一坐直至破晓,像两尊等待黎明的雕塑。

    ……

    天色将明,关芮安裹挟着一身霜寒悄无声息地回了徵宫,把衣服换下,躺在榻上却仍毫无睡意。

    看了一夜的雪,刚铺开的锦被都暖得灼人。

    可还有人留在雪中,她只能短暂地为他撑伞,甘愿一辈子为他撑伞的人,已经不在了。

    关芮安又想起昨夜宫远徵归来之时微红的眼眶,心中一刺,瞧着透进窗户纸的天光,索性起身穿了件浅竹青色的新衣,就轻推开了窗。

    雪还未停,被风裹挟着钻进了打开的缝隙。

    关芮安习惯了风雪迎面的寒意,支起窗棂,一抬眼便对上了那双刚刚浮现在脑海过的眸子。

    她一愣:“徵公子?”

    许是宫门剧变,哥哥又不在的原因,宫远徵入睡时并不安稳。但甫一看到置于案台边的那株海棠,想起徵宫中如今另一人的存在,他便又安下心来——如果不由自主的悸动也算安心的话。

    即便如此,宫远徵还是早早便醒来了。

    彼时天光微亮,他一睁眼,看到海棠花未眠。他一开门,便对上了关芮安的视线。

    宫远徵突然明白了父亲曾把母亲的房间安排在东边厢房的用意。

    他想把她一直留在身边。

    两人早早便起,玉梵匆匆而来为他们备了早膳。一同用膳时,宫远徵的视线落到了关芮安的后颈,如愿地看见她发带上缀着的银铃,垂眸唇角上扬。

    之后二人就前往了医馆,宫鸿羽和宫唤羽的尸身已经被送至馆内殓房,只待查明死因就可即刻下葬。

    宫远徵和关芮安一前一后进了殓房,却发现其中还有一具尸身——是郑南衣。

    从送尸首过来的执刃贴身绿玉侍卫金誉那里得知,昨夜前执刃与少主就是在提审郑南衣后,三人一同身死。

    因为提审时屏退了他和少主的绿玉侍卫金简,无人知晓事发当时究竟是何情况。

    尸体是最诚实的死时记录。宫远徵和关芮安对视一眼,当即准备开始验尸。

    宫远徵递给关芮安一副麂皮手套,一旁本应是给他打下手的宫门大夫坐立不安。

    从看到关芮安进来,他就如鲠在喉,好在身处殓房中他提前戴上了面巾。然而对上前者的视线,他就知道关芮安已经认出来,他就是那个为她诊脉的郎中。

    这位关姑娘能出现在这里,明显也是懂医术的,自然不可能不清楚她自己的身体情况。又能在此处见到他,想必也能明白究竟是谁让他下的诊断。

    郎中瞄了一眼宫远徵:徵公子,你这司马昭之心,已经不止路人皆知了,本人也知道了。

    殓房内另外两人都没注意到他独自的波涛汹涌,一番仔细检查后,发现宫鸿羽身无外伤也无致命内伤,是中毒而死;而宫唤羽也中了毒,不过看指尖色泽,中毒剂量比前者低,身上有些许外伤。

    二人所中之毒是同一种,就是宫门自己研制出的送仙尘。此毒剧烈且易得,毒发极快,只是日服百草萃的执刃与少主理应不可能中此毒。

    关芮安则仔细验了郑南衣,她身上有被审讯后的痕迹,致命伤是胸上一道贯穿伤。掉落在现场的发簪也一并送了过来,关芮安在空心的珠花处检查到了残余的毒药,想必这就是郑南衣使得前面二人接触到毒的途径。

    只不过,关芮安没能在她身上找到自己所留的子蛊。按理说,此蛊所寄生的宿主死亡,除非在半个时辰之内转换宿主,否则就会死于原宿主的肌肉组织之中。

    但此刻母蛊被她留在了徵宫内,无法及时通过它来得知子蛊的状态。

    宫远徵见她看着郑南衣似在沉思的模样:“怎么?”

    关芮安迟疑一瞬,主动凑近他轻声坦言:“徵公子可还记得我给这无锋刺客下的蛊?”

    “我没在她身上找到子蛊的踪迹。有可能是隐藏至上臂肌肉深层,可否容我将之剖解?”

    “那你跟管郎中去准备器具,”宫远徵顿了顿,看向关芮安的目光带着坚定,“我出去一趟,等我回来。”

    言下之意是由他来做。

    关芮安不由点头,看他吩咐了一旁候着的那位宫门大夫,便跟了上去。

    宫远徵则转身去了药房,检查百草萃究竟是否存在差错。他没查出药房中现存的百草萃有何异样,刚叫来药房贾管事,就碰上了和他们前后脚看了郑南衣尸身的宫子羽。

    围绕着百草萃的一番交锋自是不提。

    回殓房时,正好碰上关芮安与管郎中回来,宫远徵被迫称宫子羽为执刃的不虞才烟消云散。

    “你不用跟进来了。”

    想到不宜让关芮安随身带蛊之事被他人知晓,免生事端,宫远徵对管郎中吩咐道。

    后者求之不得,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剩下二人合力将郑南衣尸身验了个彻底,还是没能找到关芮安所下子蛊的踪迹。

    此时已近黄昏,有侍卫走进殓房来到宫远徵身旁,有事通报的模样。但碍于有关芮安在旁,便只沉默着等待宫远徵的指示。

    “徵公子,未见子蛊,我先回徵宫看看母蛊是何情况。”

    未及宫远徵开口,关芮安便托辞离开,但这也确是她当下想做之事。

    若是子蛊仍存活着,那便说明在郑南衣死后半个时辰内有人与她有接触,且这人一直活着,极有可能便是隐藏在宫门另外的无锋刺客。

    回了徵宫,关芮安从榻边的花盆里翻出母蛊,却见它仍是蜷缩着触须一动不动的模样。

    她不得其解,子蛊已死,但没死在郑南衣身上……也许是执刃或少主杀死郑南衣时仍有生气,蛊虫趁机钻入了前者的身体里。

    这样也能说通,只是,执刃和少主的尸身一经徵公子检查完便早早下葬,现下也无法查证。

    关芮安盯着手中毫无动静的母蛊,不知为何,她觉得它在之后一定仍有重用。

    “笃笃——”

    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沉思,是玉梵来提醒该用晚膳了。

    “姑娘再去医馆叫一下徵公子吧,这样就不必等了。”

    玉梵见关芮安在桌边坐下却不动筷,还想让她先去把饭菜温着的模样,笑弯了眼建议道。

    见后者仍有犹疑,玉梵伸手把她拉了起来,轻轻推搡着出了门。

    “奴婢现在去把饭菜温着,等公子和姑娘回来。”

    关芮安莫名被玉梵带着笑意的话语挑起了热意,又听到耳后的银铃轻响,脚步也不由轻快起来。

    暮色降临,沿途的灯已经亮了。

    正是晚膳时间,医馆内已基本无人。踏上馆前的长廊时,关芮安却听到馆内传来有物落地的声响。

    她一惊,加快脚步向馆内而去,却在拐角处被人从侧面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握肩拉至长廊边的庭院里。

    关芮安反应极快地左手扣上那人捂她口鼻的那只手腕,右臂弯折向后肘击的同时脚下蓄势。

    身后之人明显内功深厚且擅近战,手腕一转一拉便制住了她的左手,另一手则以掌接肘,四两拨千斤化解了关芮安的内劲便扣住她的关节,手掌迅速下滑捉住了她的右手手腕也是狠狠一拉。

    关芮安闷哼一声,她的手肘脱臼了。不止如此,动作间还牵扯到了她昨夜硬接花长老那一掌的内伤,一口腥甜的淤血突破牙关从唇角溢出。

    身后的“刺客”动作未停,他手掌宽大,不过转瞬就将关芮安两手牢牢锁进了一只手里,迫使后者旋身面向他。

    她翻飞的发扫过他的颈间又落在二人交缠的手臂间,发带上的银铃霎时奏得剧烈,可惜只有院中两人能听到它的乐音。

    关芮安转眼便对上一双如墨池般深幽的眼瞳,面前之人长发高束,面容锋锐得近乎冷峻,像是尘封在海面下的冰山般不可捉摸。

    角公子?!

    关芮安瞳孔放大,把左袖中已动的蛊虫止住,刚欲出声却被身前之人捏着被钳在身后的手腕带向他,点住了两处大穴,无法言语动弹不得。

    宫尚角身量比她高上不少,关芮安两手被缚在身后,微仰着头被他扣着腰身锁在怀里,黑衣与青衣贴得紧密,像是墨池里长出了一瓣莲。

    极近的距离呼吸相闻。

    关芮安看着面前之人又惊又疑,下一瞬眼前便覆上一片温热的阴影。

    宫尚角用手虚虚盖住她的眼睛,垂眸视线落在面前女子挺翘的鼻和浅薄的唇,她面容生得冷淡,蒙住一双传达情绪的明眸便叫人只觉疏冷出尘。

    梅的冷香萦在鼻尖,一如三年前的模样。

    关芮安只听面前之人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自胸腔而起的震动传到喉间,低而磁性的嗓音带着变了节奏的呼吸拂动了她额前的发。

    宫尚角察觉掌心下的眉睫轻颤,引起一阵痒意,像是拂在了心上。他松开钳制住面前女子的手,目光落在她唇角溢出的血色,便抬手抹去——

    四指探上她的颌下颈间,拇指轻擦过她温软的下唇。掌上的灼灼热意交换给了她裸露在寒冷空气中的面颈,引起身前之人不自觉地颤栗。

    深红的艳色从她的唇上转移到他的指尖,极温柔的动作,却在触及拭过血色后淡粉色的唇边一点浅棕色的小痣时顿住。

    关芮安感觉到宫尚角似是俯首向她更凑近了些,呼吸相融几近亲吻,不明所以又动弹不得之下的羞恼烧红了她冷白的肌肤。

    宫尚角勾起唇角,终是错开,将拇指上沾染的血色又摩挲着抹在了她的后颈。

    葱白的颈段在他的指尖下洇开暗红,恍若是他亲手折下了雪中的红梅。

    廊边二人,青衣女子仰面负手,如瀑青丝落于身后,天鹅引颈般被玄衣公子以手蒙眼困在怀中。

    后者微微俯首,脑后的黑发便也从肩颈垂落,清风拂过,有几绺便附上了女子的青衣。

    昏暗的灯下二人身影交错纠缠,分明是钳制与被钳制的关系,远远看去却仿若鸳鸯交颈,爱人相拥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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