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堂

    【木秀于林有风摧之,云浮于月有风追之】

    这日卯时刚至,皇帝早朝,满朝文武皆在大殿中商议要事。

    “启禀圣上,近日水师营与陆路营严查大庆疆土内的异国海商,共查获出三车阿芙蓉,已全部上缴,涉事商人也已尽数劝离大庆。”汇报之人正是水师提督程有炎,此人剑眉星目,发须黑而浓密,话音铿锵有力,全然不似已近古稀之人。

    “私售阿芙蓉等禁物一事,水师营定要继续严查,不过异国海商尚不可从严处置,这一点程爱卿做得很好。”

    “谢圣上,臣必将竭尽水师营力量,加强管制大庆内所有港口码头。回圣上,还有一事,臣在搜查阿芙蓉时发现,有些本土商贩或与异国海商之间存在长期贸易往来,其交易之地通常在大庆之外。臣以为,水师营严防死守乃是责无旁贷,可若是准予此类商贩继续出海贸易,恐怕阿芙蓉一物将会屡禁不止。”

    “那么,程爱卿的意思是?”

    “臣恳请圣上考虑海禁,禁止民间商贩私自出海通番,只通官船,严击海商。”

    此话一出,朝堂上议论纷纷。皇帝一听,转向裴俊问道:“裴爱卿怎么看?”

    裴俊上前一步,肃然道:“回圣上,臣以为,大庆沿海一带的百姓不论出海打渔还是经商,皆是靠海吃海以养家糊口。先前东璃安柔海寇猖獗,肆意劫掠,百姓深受其害,损失惨重。如今形势刚刚好转,百姓得以恢复正常营生,沿海一片百废待兴,若此时下令海禁,他们恐会再次失去生计。若在陆上走投无路,只怕会诞出一批新的海寇,请圣上三思。”

    “圣上,”程有炎紧接着上前一步道:“不单单是阿芙蓉,臣更是担心,东璃与安柔的残余势力遗留在我大庆疆土,贼心不死,以贸易为由向他们的本邦传递消息,有朝一日东山再起。裴将军反对海禁,莫非能担得起这样大的风险吗?”

    “程大人,朝堂上的计策无论大小,都应将百姓放在首位。大庆存有异国余党之事,我靖海军并非没有考虑过。海面平静只是一时之象,海外势力如今皆在暗处观望,一旦松懈,他们便可伺机而动。只有长期加强沿海巡防,才能形成威慑之力,因此今日臣正想向圣上请命加大兵力,壮大靖海军。”

    皇上一听裴俊要壮大靖海军,眉色微动,程提督有所察觉,立即对裴俊道:“在我看来,海乱已平,维持日常海防就已经足够。前阵子与东璃敌军交战,国库已大有所出。裴将军要在此时加大靖海军的兵力,既要再度招兵购船,又要增加军饷,只会继续耗损国库,据我所知,内陆近日大旱,更需银粮以解燃眉之急。既然裴将军也认为大庆尚存外敌余党,若要防患于未然又不动国库,唯有颁布禁海令。”程有炎虽面不改色,唇齿之间却已是步步紧逼,毫不相让。

    裴俊刚要争辩,皇帝开口道:“好了好了,裴爱卿击退敌军,扫平海寇,敌不敢冒进,如今的靖海军足以震慑四海,加大兵力一事有待商榷。至于海禁,程爱卿言之有理,朕命你回去好好琢磨,三日后来见朕,朕要听听,这海你要如何禁。”

    “谢圣上,臣必好好准备。”程提督行了礼,余光向裴俊撇去,见裴俊也保持着行礼之姿,只是双唇紧闭,神色并不十分好看。

    下了早朝,裴俊顺着长长的玉石阶匆匆而下,只听身后一个洪亮的声音叫住了他。

    “裴将军为何走这么快?”

    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谁。他抿了抿嘴,停下脚步,回头不紧不慢道:“这天光刺得我双目有些不适,程大人有何贵干?”

    程有炎停在高出他两三级台阶的地方,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喜色道:“哦,原来是这天光啊,还以为是老夫今日在朝堂上的话,令裴将军有些不适了。”

    裴俊笑眯眯地抬头道:“怎么会?程大人之言字字珠玑,论国事,裴某经验尚浅,还有许多要向大人讨教,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裴将军年轻有为,未及而立就已是大庆国朝堂上的镇海大将军,程某家中有一犬子年纪比裴将军小不了多少,却整日碌碌无为,相比之下,裴将军已是人中龙凤,实属不易了。”

    “程大人哪里的话,大人高瞻远瞩,深谋远虑,令郎一定聪明睿智,必将像大人这般大有作为。”

    程提督听了,从胸膛发出底气充沛的笑声:“裴将军过誉了!不过老夫倒希望他庸庸碌碌过完这一生,既已锦衣玉食,何不安于现状?毕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裴将军,你说呢?”他拍了拍裴俊,那力道有如一柄铁枪落在肩头,裴俊面不改色,将它生生扛住。

    =*=

    小满这日,卯时三刻,天刚蒙蒙亮,靖海军的大营里出来一行人,骑着马,队列整齐地上了城外的山。马蹄声沿着山路咔哒咔哒,一直延续到半山腰的流光寺,而后徘徊了一阵,隐没了声响。这流光寺乃前朝寺庙,当年大庆铁骑占领宁国皇城,新皇帝照自己偏好的风格拆改了许多建筑,行至城郊山中时,发现这处寺庙,赤顶青砖琉璃瓦,色彩炫丽夺目,走进去更是见到庙中亭台假山,飞花流水,景色意外别致,殿内还供奉着保海路平安的天后娘娘。于是,大庆皇帝决定原封不动地保留这处寺庙,亦留下它的名字“流光寺”。

    那行人下了马,秩序井然地迈进流光寺的山门,他们身着便服,手提糕点果品,神色严肃,目不斜视,先是在正殿对着天后娘娘象拜了拜,之后径直转入偏堂,将带来的食物一一当当地摆上供台。众人由领头之人带着,朝偏堂正中的牌位行礼,礼毕,那领头人说了什么,众人便四散开去,寻地方稍作歇息去了。领头人仍蹙着眉,定定地立在牌位前,只剩一位侍卫在他身侧。不一会儿,从偏门走进一位居士打扮的人朝他和善道:“公子,好久不见,今日来祭拜吗?”

    领头人和侍卫转过头来,见是那位居士,顿时展眉道:“渡琼师傅,好久不见。”

    靖海军每每出征前夕,都要前往流光寺拜一拜天后娘娘,历年海战牺牲的将士牌位亦安设于流光寺偏堂。徴羽从小跟着裴俊出入流光寺,故与寺内为数不多的几位居士成为熟识,眼前这渡琼师傅便是其中一位。他头发花白,眼窝深陷,干皱的皮肤上斑斑点点,看样貌约莫耄耋之年,可只要见到裴俊,就立刻神采奕奕。不知怎地,裴俊与渡琼十分投缘,他十四岁那年头一次随靖海军来到流光寺,当时渡琼正操着大笤帚一丝不苟地打扫庭院,可一见到裴俊,顿时放下笤帚走到他身边,盯着他看了又看,瞧了又瞧,而裴俊也不觉得突兀,亦对他有种亲近之感,愿与他交谈。后来,裴俊来得次数越来越多,渡琼便次次都来看他,对他嘘寒问暖。裴俊不来的时候,渡琼就拿着大笤帚,低着头站在流光寺门口,反反复复地扫着同一块地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裴俊是从渡琼家里走失的小孙子,可一旦有人问起,渡琼只是笑着摇头,从不多言。人们只知他略通卦象,偶尔会找他算上一卦,却无人知道他打哪里来,做居士之前做过些什么,经历过什么,有没有婚配,有没有孩子。只知道在大庆建国后的数十年间,山中的流光寺里多了位寡言少语的居士,一位只有见到小裴俊才会笑逐颜开的居士。

    十几年一晃而过,如今他眼前的裴俊已生得高大威猛,一副将相之风,这些年靖海军进流光寺祭拜牺牲的将士,裴俊成为那个领头人,其身份变化不言而喻,可裴俊从不向渡琼提起军中之事,渡琼也从不称他为将军,只一直叫他公子。他颤巍巍地走上前去,凑近端详一番后道:“公子,几月不见,你似乎又变了样子。”

    “定是那海风吹得我又沧桑了些。”裴俊笑道,他见渡琼师傅的脚步比上次更颤,脸上的褶子也比上次耷拉地更厉害,不免一阵心疼。

    “公子有大作为,保得家国安定,自从公子归来,山下也没那么吵闹了。”

    “不敢当,不敢当,在下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渡琼师傅久居深山,如今天下太平,您有没有想过下山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渡琼深吸一口气,悠悠道:“外面的世界风云变化,沧海一粟,恐怕此时下山,我已不辨西东,唯有守着这流光寺,才能心安。”

    “渡琼师傅,容我冒昧一问,山下城郊有许多僻静的养身之处,为何您一定要守着流光寺才能心安呢?”一旁的侍卫好奇道。

    渡琼将目光侧向她,看了看裴俊,又转而对她说道:“姑娘与公子皆是驾驭大风浪者,有朝一日注定离开这里,飘洋过海,到那时你们定要去南柔岛一探究竟,或许便能明白我话中之意。”

    “真的吗?那渡琼师傅可否替我们算算,何时能飘洋过海?”侍卫追问道。

    “徵羽,不可冒昧。”裴俊在一旁摇摇头。

    “无妨,姑娘想算,我算算便是。”他掐指一算,忽然眉头一锁,面露难色道:“飘洋过海之日近在咫尺,不过这扬帆启航的契机并不平顺。”他微微张开嘴,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顿了顿。他想了想,将裴俊请到一旁对他悄言了几句,裴俊听后点了点头。此时,山间晨雾散尽,阳光逐渐刺眼起来,裴俊命徵羽将那行人尽数集中在寺门外,自己同渡琼作了个揖便告辞了。

    渡琼目送着裴俊与徵羽渐行渐远,直到二人跨上马,一前一后消失在流光寺门外蜿蜒的小径,他仍久久驻足,口中喃喃道:“估不到,这一次仍是千难万险,吉凶未卜。不过看样子,公子那时许下的诺言,这一次也可兑现了吧?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

    “清风绕彩云,彩云追明月。明月念山水,山水挽佳人——”徵羽欢快地唱着歌,是小时候裴将军在军营里教她唱的《清风歌》。她伤已痊愈,明日便可同文武百官一起上朝面圣。清晨的凉风吹得她神清气爽,她一跃而起跨坐上马背,双腿轻轻一夹,马儿动了动,昂起脑袋朝将军府跑去。

    徵羽在将军府左等右等,临近午时也不见裴俊的影子,她揣揣不安,正要起身去宫门外寻,裴俊回来了。

    “徵羽,你还在等我?”裴俊是垂着头回来的。他见了她,微微扬起头,露出煞白的面孔。

    “裴将军,你怎么了?”

    “水师提督程有炎,不得不防。”他有气无力道。

    原来,自那日早朝后,裴俊非但未将程提督的警告听进去,还屡次进言反对海禁,更是再次提到征兵之事。他虽得圣上赏识,但海禁一事圣上本就偏向程提督之言。一来,与程提督相比,他缺乏朝堂经验,未完全领会圣上之意,行事又过于冒进。二来,他急于扩充靖海军的本意虽是为守卫大庆,但在大庆皇帝眼中,威震四海的镇海大将军要在天下太平时大力地招兵买船,并非安份之举。再者更有老谋深算的程提督在旁煽风点火,遂逐渐惹得皇帝不悦。于是,连带着今日第三本奏折一递上去,终于触怒龙颜,裴俊被左迁回靖海将军,除去镇海大将军封号。

    “那程提督竟有如此能耐?你只是与他意见相左,他竟能挑唆圣上将你降职?”徵羽气得一把将佩刀拍在桌上,忿忿不平道。

    裴俊摇头道:“是我对圣上的意思不得要领,几次三番直言进谏,才惹得圣上龙颜大怒。我要为靖海军征兵,只是从打仗的角度考虑,若站在圣上的角度考虑,刚打了胜仗有了些威名就要扩充军队,他难免生疑。”

    徵羽安慰道:“既然如此,不如不要想了,他朝裴大哥你出征杀敌,再立军功,再把‘镇海大将军’这个封号名正言顺地拿回来。”

    “嗯,这次就算得个教训,我吃了亏,也算是给你做了反面的榜样,你可不能像我这样冒进。”裴俊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些。

    徵羽点点头道:“裴大哥,今日我旬休,正好陪你散散心,不如我们去落子楼听曲吧?”

    尔后,二人换上便装,来到市集中心的落子楼,择了一处雅座坐下。裴俊素爱听曲,他最喜爱的是民间传唱的《清风歌》,在军营时他常教徵羽唱这首歌。徵羽见裴俊仍闷闷不乐,便趁楼下唱曲之人中场休息时,起身在裴俊面前轻声唱起了《清风歌》:

    “清风绕彩云,彩云追明月。明月念山水,山水挽佳人。佳人寻芝兰,芝兰叹月霜。只叹那溢彩流光,彩云易散——清风却未老。”

    虽然有些不着调,但她仍是努力唱着,一边唱,还一边模仿唱曲人翘起兰花指,侧过身来看着裴俊。可毕竟平日舞刀弄枪惯了,那歌伎的曼妙之资她实在学不过来。裴俊见她略显笨拙的样子,终于噗嗤一笑,道:“徵副都统学得有模有样,不过,下回还是不要学了。”

    徵羽撇撇嘴道:“唱歌跳舞的本事,这辈子怕是我学不会、也不得闲暇去学了,若有下辈子,我定要把这个遗憾补上。”

    “若有下辈子,我就跟你一起把这个遗憾补上。”裴俊满眼欢喜地看着她,徵羽听着,高兴地又转了个圈。二人谈笑间,忽听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徵羽跟裴俊走近窗前,细细一听,皆大惊失色,慌了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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