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明

    【故人旧梦咫尺近,怀愧于心万里寻】

    即将再次见到靖澄时,徵羽的内心很平静。

    距离从侯前辈那里回来已有十日。十日间,徵羽没有专程去见任何人,每日上朝、处理完军营事务后,她便回到自己府邸练武、休憩、发呆。除了在大营见面,裴俊单独去府上找过她两回,他约她去藏馐食肆用膳,可都被她以身体疲惫婉拒。后来许康找过她一回,好像没什么事,只登门看看她,闲聊几句便离开了。

    徵羽对许多事情都不甚在意,也不会往细处想,唯独在侯前辈家想到的这件事牵起她无限的联想与遐思。她坐在院中,盯着被秋风卷起而不停旋转最终落地归根的枯叶,脑中一幕幕翻着远久记忆的书页,手心攥着那块玄冷的灵犀木。她似乎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见什么人了。

    这天午后,徵羽带着《璃海更路簿》到公主府来——这是她先前答允长宁公主带给她看的。走到府门外时她定了定,因为她知道自己不光会见到公主,还会见到那个最该见的人。

    长宁的侍女留晚将她带到寝殿外,深秋微寒,一路凉瑟,寝殿却传来阵阵热乎乎的熏香气,十分暖和。殿内,长宁褪下鹅黄色的厚袍拿在手中,轻轻抖落沾在袍子上的桂花瓣,她身旁的靖澄接过袍子,将上面细碎残留的桂花屑一一捻下。

    徵羽从门口往里看:若单看靖澄一人,她很想走过去再凑近点,看他柔波流转藏满故事的眼睛,听他慢条斯理地讲每一句话,暖他不温不热缺乏血色的手。可若将他与公主放在一处看:靖澄品貌端方,温文尔雅,公主玉质天成,善良大方,二人站在一起有说有笑,那画面已不再需要第三个人。

    她心中不免一阵酸楚:若公主真对他有意,我又该在什么位置?可若猜测的那件事八九不离十,我又如何继续这样对待靖澄?

    一时间,她的脑袋处理不了这么多问题,干脆叩叩门走进去。

    “徵羽来啦?快进来,外面凉。”长宁冲她招招手。靖澄还捧着那件鹅黄色的袍子,看到她来不知所措,直到侍女淡秋将袍子接走,才见他对徵羽露出尴尬的微笑。

    长宁公主邀徵羽相对而坐,并让靖澄坐在二人侧边。她命淡秋端来热茶和糕点,又接过留晚递来的热手帕擦手,然后对徵羽说:“刚刚让澄隐士陪我在花园里喂了一会儿鸭子,天有些凉,我们就早点回来了。”

    “喂鸭子?澄隐士也去了呀?”徵羽淡淡笑道,她速瞄了靖澄一眼,便低头将随身携带的小书匣放上桌台。她没有再看靖澄,自然也不知道他向她抛去却没被接住的目光。

    “徵羽,这里面装的该不会是更路簿吧?”长宁的注意力被书匣吸引了,随后她命留晚和淡秋退下。

    徵羽将书匣对着公主,扳动搭扣,掀开匣盖,露出一本不薄不厚的册子,说:“长宁啊,这就是你要看的书。我们手里只此一本,公主殿下千万要小心翻阅噢。”

    公主连忙伸手,小心翼翼地捧出册子,瞅着封面的字兴奋道:“《璃海更路簿》!谢谢你徵羽,你最好了!你放心,我就是借来看看,很快的。”她迫不及待地打开册子,指尖抚过一排排字,又连翻数页,口中喃喃自语:“咦,怎么还是没有呢?”

    “公主殿下在找哪条更路?”靖澄问。

    “是从极渊吧?我做了标记,我来给你找。”徵羽刚要帮她翻书,长宁摇头道:“不是不是,不是从极渊,待会儿再看从极渊。”

    “那你在找哪条呀?”徵羽也好奇道。

    “徵羽,你说这《璃海更路簿》是异人王六郎亲手所写,他去过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地方,连传说中那么远那么难找的从极渊都去过,不可能连附近的地方都写漏呀。”长宁公主撇嘴说。

    “更近的地方?你指的是哪个地方?”徵羽问。

    “雪海仙境,我想知道通往雪海仙境的更路在哪儿。”长宁摸着后脑勺道。

    徵羽心中一动,立即看向靖澄,只见他双唇微张,直对徵羽做制止的眼色。

    “澄隐士,你精通玄术,你知道雪海仙境怎么去吗?”没想到长宁直接向靖澄开口了。

    “我..这雪海仙境..嗯..”靖澄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徵羽明白了,原来他并没有告诉长宁公主自己的来历。她莞尔一笑道:“长宁啊,天下之大,有澄隐士不清楚的事也很正常。也许这个仙境王六郎也没有去过呢?”

    “怎么会?王六郎可是异人!他都能写出从极渊的更路,怎么就写不出雪海仙境的呢?哎呀澄隐士,我这儿有本书上写了雪海仙境的位置,我拿给你看。”长宁公主起身转去书房。

    徵羽小声问靖澄:“你说这王六郎写的更路簿这么丰富,怎么就没有雪海境?这的确挺奇怪的啊..”

    靖澄朝书房张望两眼,确定身边无人,才敢低头私语:“这事我也觉得奇怪,那晚我发现王六郎他知道雪海境,甚至很有可能去过那里,但他却从头到尾只字不提。”

    “去过那里?”徵羽更迷惑了,她刚想问靖澄如何知道,却听有人缓缓而来,便低头饮一口茶,不作声了。

    “澄隐士,你看——”长宁公主带着一本破旧的古书重新回来桌台边,她摘掉书页中的翎羽,将书推到靖澄手边。

    “东海之中,宁之西南,有奇乡异土,终年落雪而拥四季。其迹难寻,秘术隐之,其途凶险,灵蛇守之,若幸甚得见,则日落又起,天降大雪,落英相引,是为雪海仙境。”

    靖澄默默读完,接着往后看了几页,感觉不对劲,于是将书一合,吃惊地看着封面的书名说:“《海图异志》?这是《海图异志》?”

    “此言何意?”长宁疑惑。

    “这书..”他重新翻到雪海境这一页,又细看一番,若有所思道:“在下不才,小时候读过许多遍《海图异志》,很清楚的记得书里没有写过雪海仙境。公主殿下的这一页有些蹊跷,纸张比较新,字迹也不同,看起来像是后人添上去的。”

    “唔,之前我和徵羽也发现了,倒也无妨,我相信这一页也是真的。”长宁一手撑着下巴道。

    “公主殿下相信《海图异志》里写的都是真的?”靖澄问。

    “当然,我一直都相信。这上面也写了从极渊,如今你们都从从极渊回来了,既然它都是真的,那我就更相信书里其他东西也是存在的咯。”

    靖澄笑问:“那么公主殿下为何要找雪海境的更路?”

    “那么美的地方,你不想去看看吗?”长宁看着他。

    “想。”靖澄连忙低下头,可又不小心露出发红的耳朵,长宁一见,捂嘴掩住笑容。徵羽看着二人,无声地饮下一口茶。

    =*=

    与此同时,藏馐食肆二楼房内,一位发须浓密、身着紫绀色长袍的长者正在品茶,他的身侧站着位身形精瘦、着墨绿短装的中年人,二人皆一脸严肃。房门被小心翼翼地叩开一条缝,店小二探出个脑袋,笑吟吟道:“二位大人,打扰了,您的朋友到了。”

    “让他进来吧。”站着的中年人示意道。

    店小二伸手将门轻轻一推,引进一位身着棕色外袍,头戴棕帽的男人,随后毕恭毕敬地从外头关好门退下了。

    “见过二位大人。”棕帽男人上前行礼道。

    “不必多礼,查的如何了?”紫衣长者问。

    “回程大人的话,您吩咐在下查许康的背景,在下都查到了。许康本是大庆远郊人,十七年前跟随家人出海,遇上了风暴,他的家人遭难,而他被航行经过的商人救下带回了皇城,这才开始进入开荣阁做事。后来那商人死了,临死前将开荣阁的几间铺子全都交给了许康,这才有今日所谓的‘许大掌柜’。”棕帽男人说完便看向紫衣长者,期待他的褒奖。

    紫衣长者微微蹙眉,一手拿着茶壶盖在杯沿边敲着,头都不抬。

    站着的中年男人一见,立即不耐烦对棕帽道:“这些我们大人早就知道了,闻掌柜查了这么久,就只查到这些?”

    “回吴大人,不止这些,不止这些,”棕帽连声道:“在下连同城中另几个大掌柜一同秘密打听过,那个收留许康的商人似乎大有来头,似乎,跟东璃人有关。”

    紫衣长者放下茶壶,抬眉看他。

    棕帽看他眼色,连忙继续说道:“那个商人,也就是开荣阁从前的大掌柜,名叫经海年,是个海商。十七年前,此人突然出现在大庆,在皇城开了第一家开荣阁的铺子,卖些东璃的鼻烟壶、琉璃杯之类的玩意儿。在此之前,当年皇城的大掌柜们没人听说过他的名号。”

    “当年售卖东璃货的海商多了去了,这经海年有何不同么?”站着的吴量问。

    棕帽闻掌柜压低声音:“当年有传言说,经海年卖的是东璃海寇从东璃海商的船劫下的货。据说,还有人看见经海年亲自指使下属拦下东璃海商的船,杀人越货。”

    “拦截商船,杀人越货,这不是海寇行径吗?”吴量看向坐着的程有炎。

    程有炎冷笑一声:“有意思,若那个经海年勾结东璃海寇做生意,那他死前将生意交给许康,怎会不把生意的秘诀一同告诉他?”

    “就是啊,许康接管生意的时候才十七岁,就凭他一个毛头小子,十年内能将当初的几间铺子做成十几家大店?若说没有外力暗中相帮,我闻无由都不信!”闻掌柜嗤之以鼻道。

    程有炎慢悠悠地抿上一口茶,缓声道:“你们海商啊,都不容易,大庆建国以来,海寇猖獗,要想平平安安地出海做生意,你们都得向邻近的海寇头目交银子。这两年,大庆的海域有靖海军看着,还安全些,可你们要是去东璃或安柔采买,给当地海寇交完银子,挣来的钱就不剩什么富余了,我说的没错吧?”

    “是啊程大人,禁海令出来以前,我们这些海商能维持店铺正常运营就不错了,根本不指望有余钱开新铺子,只有他许康的开荣阁,这几年一家一家的开新店。现在禁海令一出,我们的日子更难了。程大人关心海商的生存,程大人是实实在在放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在心上的!”闻无由奉承道。

    吴量若有所思地对程有炎道:“大人,看来您猜得没错,许康果然有问题。这么多年他不仅次次出海顺利,从未遭遇海寇袭击,还能积累数额庞大的财富扩张开荣阁的店铺,莫非真如您说的,他与海寇一直秘密往来、暗中交易?”

    程有炎捋着浓密的黑色胡须,将双眼眯成一条窄缝。

    “程大人,还有一事,您可得替我们作主啊。”闻无由又开口道。

    “说。”

    “程大人,自从许康成为大庆唯一的特许海商,这海外来的货可就成了他开荣阁一家独卖了。如今我们这些做生意的想要进点东璃安柔的货,都得跟他那儿进。您别看他只加一点价卖给我们,那搁我们这儿再卖出去哪能亏本卖啊?这么一来,开荣阁卖出的货价就成了大庆最低价,那谁还找我们买啊,不都直接跑去开荣阁了吗,您说是不是?”闻无由忿忿不平道。

    “许康这特许海商的头衔是当今圣上钦点的,你叫老夫如何阻拦呢?海商这条路走不下去,我劝你们尽早另谋生路,做点别的生意。”程有炎边喝茶边说。

    闻无由面露难色。

    程有炎微微一笑:“不过,闻掌柜若肯继续帮我调查经海年的背景,往后的赏钱自然不会比今日少。”

    吴量察言观色,立即取出一沓厚厚的大银票递给闻无由。

    闻无由面露喜色地接下大银票,揣进怀里藏得深深的,说:“多谢程大人,多谢吴大人,闻某一定竭尽全力为大人办事!这藏馐食肆做的是正宗的安柔菜,待会我叫店小二把最好的酒菜都端上来给二位大人享用,这顿算在我账上。”

    “对了,闻掌柜可知这藏馐的掌柜是什么来头?”程有炎问。

    闻无由小声道:“回程大人,这藏馐食肆的掌柜兰萱伯就是正宗打安柔来做生意的,据说他祖上是前朝宁国人。”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程有炎点点头。

    “是。二位大人稍等片刻,闻某这就下去吩咐店小二上菜,闻某先行告退。”闻无由冲他们阿谀地笑了笑,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他一笑,嘴角快要咧到耳朵根。

    =*=

    这边厢,继续闲聊半个时辰后,长宁公主将《璃海更路簿》原封不动地放回书匣,还给了徵羽。没有找到雪海境的更路,她也没兴趣再详读别的。

    靖澄与徵羽一同告辞,离开公主府后,二人走在秋日人烟稀少的皇城小巷中。

    见她一直不说话,靖澄关心道:“小羽,前些日子你说要去探望一位老前辈问你小时候的事,那天我本打算陪你一起,谁知公主殿下醒了..后来你去了吗?”

    “嗯,去了。”

    “那你可问到些什么?”

    “阿澄。”徵羽低低地喊了声。

    这称呼变了。靖澄侧头看向她。

    她沉默少顷,问:“阿澄,假如你的家人出海不归,你会去找他们吗?”

    靖澄眉头一颤:“会。”

    “假如一直找不到,还会再找吗?”她声音渐小。

    靖澄想了想:“会。”

    “会找多久?”她的脚步慢下来。

    靖澄眉头微皱,抿起嘴不说话,眼中流露出无限伤感。

    她以一种比落叶还轻的声音问他:“十七年吗?”

    靖澄没听清:“小羽,你说什么?”

    她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面向靖澄直问道:“我说,阿澄,你离开雪海境跑到海上来,是在找什么人吗?你,是在找十七年前走失的人吗?”

    靖澄注视着她,眼中的伤感逐渐转为不敢相信:“是,我是在找人,我是在找十七年前走失的人,小羽,你如何会知道?”

    “十七年前,靖海军的前辈们从海寇船上救下我,将我带来了大庆..”徵羽一字一句道。

    “那你的家人呢?你还记得他们吗?”靖澄眼光一震,立即追问道。

    她强忍心中的刺痛:“他们都被海寇杀了,当着我的面,都被杀了,都没了。”

    “竟是这样..”靖澄长叹道。

    “阿澄,你要找的人是什么样的?”

    “我原本要找的不止一个人,可如今看来..”他看向她:“却只剩下一个人..”

    徵羽一听这话,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靖澄继续问道:“小羽,你还记得些什么?还记得些什么?”

    她强作镇定说:“以前我什么都不记得,可第一次见到你之前,我做了个梦,梦见在海边有一大片银白色的花树和银白色的草地,有漫天纷飞的花瓣,还有一个小男孩的影子。醒来之后,你就出现在我身边。”

    靖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把抱过徵羽喊道:“小羽!小羽!我猜得没错,你果真是我要找的止雨妹妹啊!”他的双手紧紧环着她的后背,紧到徵羽第一次切肤感到他的力量。她的心跳得飞快,被他这么用力地扣住,呼吸更加急促起来,只听他在耳边道:“止雨妹妹,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现在才找到你..”

    “原来,我还有家人在找我吗?阿澄,你也是我的家人吗?”徵羽颤声问。

    紧紧环住的手松开了。靖澄低眉道:“止雨妹妹,实不相瞒,我是受父亲临终所托出来寻你的。十七年前,带你出雪海境游玩的人,就是你..全部的..家人了..”

    徵羽什么都没说,哽咽着用手背擦了一把眼睛。

    “止雨妹妹,你别哭,我带你回去看看好不好?”靖澄轻缓地握住她的肩。

    她点点头,被他重新一把抱住。她感到一只微暖的手轻抚着她的后脑勺,她将下巴靠在靖澄的肩头,安静地流泪。

    十七年了,靖澄依稀记得,当年颜家征得父亲准允后离开结界游玩,父亲约定好七日后的酉时在结界外的海域等他们,谁知颜家人迟迟不归。父亲派人出海搜寻却并无所获,便猜测颜家恐怕不幸遇到海寇或遭遇海难。正逢附近大庆国开始战乱,海上亦不太平,无奈之下父亲召回搜救的人,也不再准允任何人离开结界。

    两年前父亲病重,心中唯一无法解开的疙瘩仍是此事。颜氏一家老小至今下落不明,即使还活着,没有约定的人带领,他们也无法进入雪海境的结界。父亲心怀愧疚,临终前吩咐自己替他继续寻找颜家人。

    循着当年搜救者打听来的线索,他先去了一趟安柔,一无所获后原本打算前往大庆。那天他途径谯明岛,可一股神秘的力量令他坐立难安,心慌气短,直把他朝东边引。这一引,竟将他引向了东海礁石阵,令他见到了困在阵中的景明号,见到了昏迷的徵羽。

    他第一眼见她便觉十分熟悉,但并未多想。得知她叫“徵羽”后,他对她的身世产生了疑问。记忆中的她总爱哭鼻子,只有听到自己吹奏短笛才会安静。那时候,她的母亲还没想好给她取什么名字,他便嚷嚷着要叫她“止雨”,止住她眼中大雨的意思,没想到她母亲居然答应了。止雨止雨,这两个字是他亲自给她取的。小时候的她十分嫌弃这个名字,还常常因此和他打闹,没想到再见面时,他听到的“徵羽”却是她口中“家人取的名字”了。

    他本已逐渐打消疑虑,可见到小虚对她兴奋大叫时,便再也无法不往这里猜想了。因为,小虚来到世上的十八年间从不对任何姑娘大叫,除了徵羽,和那个它从出生三个月起就十分喜欢的小姑娘止雨。

    这一刻,靖澄的心中大石总算落地,望着四周陌生的大庆皇城,他长舒一口气,心言道:“父亲,我终于找到了止雨妹妹,她还活着,这世上还有一丝颜家的血脉,您在天上也要好好的,不要再内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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