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候持续燥热,老天爷有心在夏天结束之前再燃一把烈火,炙烤得王城一片热火朝天。父亲的斗志像这火气一般,在潜伏中熊熊燃烧,吐着躁动的火舌。然我意外地看见,早秋的寒霜在他的鬓角不胫而走。
任是再英伟的人,终将有衰老的一天。
霞光慢慢地淡下去。
我手持团扇在窗前乘凉,鹰隼在身后的桌子上放下礼物。
“今天可有多吃一些东西?”
“心情已经恢复了。”我回过头来,他目光关切地淡淡一笑:“这是宫中新进的茶具,我送来于你赏玩。”
我摇着扇子:“天气热便很少点茶,我吩咐苍耳准备了解暑的酸梅汤,要不要喝一碗?”
“好啊。”他抖开折扇坐下来。
房中的苍耳领命出去,我道:“上次错过战机,以至逆贼的势力不断壮大。鹰隼,我想和你说件事。”
“怎么,你最近在关心国情吗?”
“自古以来,关系江山的事都是你们男子的事,我一个小女子,天下社稷与我何干?我不过是忧心你和父亲罢了。”
“是忧心我,还是忧心他呢?”他漫不经心。
“现在朝廷有了敌人,我希望借此机会,君臣和睦相处,共同制敌,忘记从前的纠葛。以后也同仇敌忾,不要互相斗争。”
“这些话,你对你父亲说过吗?”
“没有。”
“呵……你是在忧心他的地位。你以为我有胆子找他的不快?”
我盘腿坐在鹰隼对面,“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大王在逐渐成熟,父亲有了江河日下的迹象。”
鹰隼微微抬起眼角。
我说道:“我希望他晚年平安,仅此而已。他的权力集团内部好像有了混乱,不知谁在作祟,但看来不是小角色。如果可以,我倒想劝父亲急流勇退,可是他爱慕权力,自然贪恋现在的声势。”我用扇子碰了碰他闲置在案上的左手,“他是权臣,你可以防着他,但念在他是你的岳父,我不想你刻意的铲除他。”
“那我能怎么做?你倒是教教我。”他似笑非笑。
“拖着他,耗着他。父亲占据强权,大王胜在年轻。逞强一斗不如避其锋芒,等到将来他不在了,墨夙渊的时代过去了,历史便是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的事。”我不想他们互相伤害,两相持平是我期望的最好发展。
鹰隼笑了两声,心中低语:“月牙,曾经也有人跟我说了上一番话,不过他还说了一点,一个有志者应当争取最大的赢面,机会往往稍纵即逝,未来不可预测,越是有胜机越不能等待。或许就差一点点,胜败就完全颠覆,就差一点点,天下就改名换姓。”
“之于我,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说着肺腑之言,“之前,我怨恨父亲,但是二哥的故去,叫我心疼起他来。在我眼中,父亲一直是一个不肯透露自己情感的人,不苟言笑。然而这次,看到父亲落泪,看到他苍老,才知道他对儿女有着浓厚的感情。血浓于水,这话是不假的。”
“血浓于水……”鹰隼手中的折扇大力摇动起来。
“王后。”苍耳端着汤碗靠近。
“放下吧。”我为鹰隼盛了一碗酸梅汤,“来喝一点儿,消消暑气。”
他没有接汤碗,而是收了折扇,“我想起今晚还有事,就不陪你了。”
他突然要走,我怔了怔,留道:“没有什么急事,就明日再理吧。”
他俯身拍拍我的肩:“好好歇着,改天再来看你。”
我的话已乱了他的心神,绝非一碗凉汤可以抚平。与墨夙渊的斗争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战斗,可惜的是身为妻子的人不能与他同往,亦分享不了他战争中的喜怒哀乐,情意相结,却不能腹心相照。
……
“傻瓜,怎么可以对她上心……”
脚步停在了扶风殿外,鹰隼回身,望向桂枝上方缺了一口的月亮,情不自禁想到那晚,窗外月光明亮,内室一片温馨的灯火,长发垂散的月牙从床榻上走来,说道:“你还在等待什么?……可能你是一个非常顽固的人,希望我心甘情愿的委身于你。而你对我的尊重,则是坚持不侵犯。如果这么要求自己是出于对我的喜欢,我非常感激。但长久如此,我会以为,你对我没有好感,并非绝对的喜欢我。……现在,我想肯定的告诉你,我已做好准备,心甘情愿的委身于你,你的答案是什么?”
鹰隼调转头,朝扶风殿内走去。身后,月亮依然皎洁,他的神色,却明显的黯然。
“我们两的命运已有了交叠……可是感情真能战胜血统吗?因为血统,各自的使命,我们早就失去了自由。”
他步伐沉重地跨过门槛,眸中的光采忽的凌厉。书架后幽暗的阴影里赫然站着一个人,他认清该人的面貌,情绪放松,道:“有什么事吗?”
跟随在后面的陈忠没有进殿,看到了屋内的人,他拉上了殿门。
“墨夙渊已经相信徐嘉与他作对的事,正搜集材料预备弹劾他。多年前谏议大夫尹博良家的惨剧,很快会在徐府重演。”
“先生也请多加小心,经此一役,老狐狸必会对身边人多了许多戒心。”
“你无需多虑,我可比你沉得住气。越是紧张刺激之时,我越是冷静镇定。另外,你得好好想想了,徐嘉一倒,后宫又是王后一人独大,徐洛景再无锋芒与之制衡。千万别忘记我的话,如若让王后生下嫡长子,可是给对方送去了一步好棋啊!”
鹰隼慢条斯理地绕到桌前坐下。
该人见他不引以为重的样子,故作调侃叹息道:“这女儿比老爹更厉害呀……”
“胡说什么?你以为本王对她动了真情么?”
“没有就好。那么今日我想重提用药一事。大王和王后相处有些时日了,子嗣指不定哪天就有了,不加以防范,怕悔之晚矣。”
“我说过子嗣的事听凭天意,对一个弱女子用这种猛药,绝非男儿大丈夫所为。”
“好,看来今日我也说不动你。你的口气又紧了一分。”
鹰隼随意翻开一卷奏折,读起来。
暗影中的人缓缓走到中央,“你的态度如此,用药的事我就不再提了。话说你有没有别的中意的女人?”
鹰隼抚额,吃力地读着奏折上的字:“怎么了?”
“坏事办不成就办件好事吧,做大王的人,身边没有个七十二妃的像什么样子。”
“我可没有那闲工夫。”
“今晚我跟你说话,你怎么都心不在焉的?”
“天气太热了吧。”他双手抚额。
那人斜眼揣度片刻,道:“不会是和王后吵架了吧?”
鹰隼闷闷的不答。
“她是墨夙渊的女儿,你们两个说不了多少知心话。倒不如扶植个新妃,聪慧的,能识大体的,一来制衡王后,二来你也可以引为红颜知己,这岂不是好事一桩,美事一件?”
“先生是有个妹妹想进宫吗?”鹰隼沉着脸,目光仍在奏折上。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其主;主妾无等,必危嫡子。我不想做第二个墨夙渊,这三条,你也别只记得它有前两条。”那人说完,冷冷地一笑,拉开殿门去了。
随着脚步声走远,鹰隼抬起视线,殿外的台阶上落着如水的月光,他的眉缓缓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