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今日换下了华贵的宫服，改着一身束腰云绣月色锦袍，再辅以同色玉冠，在亭下石阶背手而立，威武的身躯有了些许的书卷气。

    二皇子惜字如金，只对顾清莹道了声“请。”顾清莹也只回了句“有劳二殿下。”便跟着他往内宫大门走去，从云台门到承天门要穿过三殿一桥，步履而走大约是两柱香的时间。

    二皇子不紧不慢地在前方走着，顾清莹跟在他身侧的两步之后，也悠悠随行。

    不时有宫人行过，远远见了他，停下来请安，二皇见到那些颤颤巍巍跪下的宫女，只是挥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静言和静心都说二皇子性子孤僻，平日不爱与人来往，是不拘言笑的冷淡之人；父亲和母亲认为他长相可怕，身上的气势让人胆寒；宫人们见了他皆是惊惧退避，仿若白日见鬼。

    其实这个二殿下并非他表面看起来的那般冷酷，这一路走来，顾清莹走得快，他就跟着加大步伐，顾清莹走得慢，他也会慢下来，始终与顾清莹保持两步的差距，替她挡下午后艳阳的炽光。

    本来顾清莹对于嫁入宫中并不排斥，只是刚听了郡主的那番话后，她幡然醒悟过来，她不想成为“愚媚”的女子，不但不想，也做不到。顾清莹还未理清自己想要怎样的夫婿，但她想她很清楚自己不想要怎样的夫婿。

    二皇子生于谨启二年十月，只比大皇子小一个月。母妃礼靖瑶贵为皇后，娘家礼家是百年大族。他的外祖父礼岳章是当今京中的大学士，舅舅礼高嵩是户部尚书，一个虽为五品却是皇上身边的智囊，一个掌握着整个国家的财政大权，两人在朝中都颇得皇上赏识。

    前朝有礼家做靠山，后宫里皇后娘娘也颇受恩宠，二皇子怎么瞧着都不像斗不过那个没有家族助力的大皇子，即便皇上偏爱，前朝也不至于一边倒的支持立大皇子为太子，这个二皇子是不争还是真的蠢笨到不会争？

    顾清莹虽不觉得他可怕，可他也绝非是她的意中之选，想到以后被关在后院，每日只能守着这个寡言的男人过日子，等着他驾临幸爱，光是想象，顾清莹就觉得郁闷至极。

    她不明白皇上为何会突然撮合她和二皇子，难道他吃不着也要时时看着不成？

    顾清莹越想越心烦，眼见自己每一步都走在二皇子的阴影之下，更是气打不到一处来，脚下迈开步子，越过他往前走去。

    二皇子先是愕然了片刻，随后也跨大步子跟了上去，始终在她的两步之后，顾清莹讨厌这两步的距离，讨厌她始终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顾清莹心里只想着甩开二皇子，没注意到回廊拐角处突然冒出的云梯两端。

    等她察觉到左侧的危险之时，云梯已撞上了她的手臂，顾清莹躲闪不及，眼见撞上回廊的石柱，石柱前却突然出现了二皇子的身影，顾清莹侧身撞进了他的怀里，她的头顶碰巧嗑到了他的下巴，两人同时闷哼出声。

    宫女昙花她们几个抬着云梯本是要去前殿清扫瓦檐，发现不小心撞到了人后，皆是吓了一大跳，当她们看清被撞到的女子接着又撞上了二皇子，吓得当即丢下云梯，跪在他身前求饶道，“奴婢们只是一时大意，还请二殿下赎罪！”

    “请二殿下赎罪！“

    “清二殿下赎罪！”

    几人说着便开始啼哭了起来，冯潇霖知道宫人觉得他面憎可怖，私下更是戏称他为“恶殿下”，其实他这十七年来，从未在宫中责罚过任何一个宫人。宫女的这番作态让冯潇霖觉得呱噪极了，又见顾清莹抱着头，圆圈渐红，便冷声斥道，“下去！”

    顾清莹闻言猛地睁开眼，只见地上的四个宫女脸色瞬间惨白，吓得连爬带走地跑开了，她也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

    二殿下以为她还脚步不稳，要伸手去扶顾清莹的手臂，顾清莹却缩手躲过，迈大步子离开。

    刚刚县主转身那一瞬，冯潇霖似乎从她的眼中看到怒气，他连忙追了上去，拉住顾清莹问道，“你为何恼本宫？”

    顾清莹垂眸看了一眼他的手，当即甩开，朝四下看去，似乎是在担心被人瞧见。

    冯潇霖意识到自己刚才过于鲁莽，便对顾清莹低声道，“抱歉。”

    顾清莹脸色却变得更难看了，瞪了他一眼朝桥脚走去。

    冯潇霖看向独自走上金水桥的顾清莹，觉得她这恼怒来得未免有些不可理喻，但心里又莫名的觉得很是痛快，冯潇霖一直记得那日她看着他的眼睛，浅笑嫣然。

    顾清莹是第一个初见他却不害怕的女子，也是第一个敢对他生气的女子，比起那些见了他就躲闪，不敢在他面前言语的人，冯潇霖倒是希望大家都能看着他的眼睛，畅快直言。

    再过了金水桥便是出宫的承天门，冯潇霖跨步追了上去，挡住了顾清莹的去路，问道，“你还没说你为何恼本宫？”

    顾清莹先是扭头看向桥下，才又看向二皇子，二皇子一如既往的黑着脸，他的脸孔、他的声音都如同死水般，毫无波澜，顾清莹压根就捉摸不透他，便直接说道，“皇上似乎有意将臣女赐给殿下，殿下可想知道臣女的想法？”

    二皇子眼眸微眯了一下，点头道，“请讲。”

    “顾家是朝中新贵，看似得皇上信赖赏识，实际却徒有虚名，无半分实权，相信殿下也看得出来。如今朝中所有人都看皇上眼色行事，形成一边倒的态势，臣女觉得这并非不可逆改，如今我朝的两位丞相，内阁的六部，这些人都和大皇子毫无姻亲联系，但二殿下你却有，你不但有，而是还能为你所用。二殿下唯一输的便是军力这方面，大晋如今能使得上的军马大约有三十万，都在洪家手里，这些皇上势必会留给大皇子，大晋看似很难找出能与洪将军抗衡的将军，不过大晋二十三州，每州都有两万守城兵，若是这些人都为殿下所用，殿下并非毫无胜算。”

    顾清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陈高峰，邓乌城，徐工平，周波，如今大多数守城将领都曾是这四位将军的手下，二殿下娶我还不如娶这四家的女儿，她们才是对殿下有助益的人。”

    二皇子听罢眉峰挑起，似乎是想皱起眉头，可他的浓眉的却并不听话，两者间只是靠近了一些。

    “你这是在煽动本宫争夺皇位？”二皇子冷言道。

    “二殿下误会了，臣女并没有这个心思，臣女只是在给殿下分析利弊而已。”顾清莹心头大惊，连忙解释道。

    顾清莹看着面前依旧难以辨明喜怒的脸，便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顿时泄了气，不该说的都说了，顾清莹现下也想不出其他法子。刚转身要走，身后传来了低沉的声音。

    “你费尽口舌，还不如直说你讨厌我？”

    顾清莹闻言脚下顿了顿，几步之外，二皇子低着头，眼眸也低垂着，浓密的长睫投影在他白腻的脸上，此时的二殿下仿若被人抛弃的小狗，浑身散发着凄凉的气息，若是被他人瞧见，肯定会惊诧于他还有如此软弱的一面。

    顾清莹轻声道，“我不讨厌二殿下。”

    “但是我也不愿意嫁给二殿下。”

    “为何？”二皇子抬眸问道。

    “为何？臣女可以问殿下为何要娶臣女么？”

    二皇子并未出声，顾清莹轻笑一声，“不就因为这张脸么？臣女起初还以为二殿并非是贪色之人，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当侍卫龚恭寻到他那独自站在桥上的主子时，顾清莹已离开了好一会，只见二殿下看着出宫的方向出神，龚恭喊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顾清莹上了马车，侯爷夫妇便迫不及待问顾清莹，为何是二皇子送她出宫，顾清莹怕二老担心，只是说她和皇后娘娘相谈甚欢，是皇后娘娘让二皇子送她出宫的。

    她也问起双亲，皇上与他们说了何事，父母异口同声说皇上只是问起从前在潍县的事。

    回到侯府，大家都已疲惫不堪，回房歇息去了。

    顾清莹迷迷朦朦间想起在华盖殿时，静言提到的十一王爷，唤了两人进来问话，静心说道，“奴婢也是听说的，据闻康王当初是先太子一党的，出入都爱跟在太子身后，因着他天生有脚患，常需要太医诊治，皇上就在新州京城赐了院子，是唯一一个住在京中的王爷。”

    顾清莹点点头，“难怪太后娘娘对他如此和颜悦色。”

    而二皇子殿下将顾清莹送出宫后又折回武台殿，在半个时辰前，他进宫向父皇回禀宫女兰英一事。

    前些日子宫中捉获了一名夜间私自出入御花园的宫女，此人是大皇子所里的扫洒宫女，经过掖庭司的严审，宫女招认她收了宫女兰英的五十两银子，替她打探大皇子的日常行踪，记下后将消息埋在御花园的东南墙角。

    据她所述，那个叫兰英的宫女，脸上全是斑点，像是长疹子一样发红。此事父皇让他暗中彻查，冯潇霖将后宫的宫人都查了一遍，却找不到那位叫兰英的宫女，线索到这便断了，可冯潇麟霖不认为一个人能在宫中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他猜想宫女应是用了江湖上流传的易容之术。

    说罢此事，父皇让他换身衣裳去引恩伯侯之女出宫，他问父皇是否在为他遴选正妃，父皇只是让他先瞧瞧。

    当他再次步入武台殿，皇上正批着折子，见他来了，问道，“你觉得如何？”

    二皇子暗自将拳头握紧，正色道，“儿臣觉得她甚好。”

    皇上笑了笑，又问道，“朕赐她给你做正妃如何？”

    父皇这些年对大皇兄的恩宠厚爱，大家都看在眼中，无论是朝臣命官还是宫廷仆卒，若问他和皇兄哪个会被立为太子，他们皆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大皇子。

    如顾清莹所言，一个身负盛名却毫无根基的县主，在父皇看来确实适合当他的正妃，他暗自苦笑，拱手回道，“全凭父皇做主。”

    御案后的皇帝忽而长叹了一声，起身步至窗台，盯着窗棂的双眸渐渐变得朦胧，声音沙哑道，“朕再想想，你先退下吧。”

    即便父皇有意掩饰，冯潇霖依然捕捉到父皇转身前，眼中的流露出的哀伤与痛色。有时候他真的看不懂父皇，之前他以为父皇看中了顾清莹，父皇却又突然让顾清莹给他当正妃，但若是父皇对她没有意思，那他这般痛楚却又是为何？

    翌日，太后突发旧疾病倒了，又过了两日，皇帝表示太后病中思念孙子们，本来过年各封地的王爷都要带着王妃世子进宫向皇帝拜年，今年便提前召了所有王爷的长子进宫，让他们为太后娘娘伺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