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宝座上，皇后娘娘身着云纹拽地长裙，披着胭脂红金丝绣凤霞帔，头上簪着八支凤头钗，长相极为秀美，面上带着随和的浅笑，和顾清莹一样，都有着一对浅浅的梨涡。皇后保养得极好，听闻她已经近不惑之年，瞧着也不过是三十出头的模样。

    顾清莹进殿后挽裙跪下，高声拜道，“臣女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金安。”

    皇后和气道，“起来吧，给县主赐座。”

    顾清莹起身看向皇后，方才席间打量她的人，皇后就是其中之一。顾清莹进宫前是有担心过皇后会找她麻烦，只是如今皇上已将她封为县主，理应不会让她进宫为妃，皇后召她来是以为何，顾清莹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皇后又给顾清莹赐了茶，才慢悠悠揭开了谜底，“本宫请你来，是方才见到你的时候，便想起从前得的一套血玉，想来与你是十分相衬，所谓‘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本宫留着这套头面也无用，不如赐予县主，当是本宫给你的见面礼。”

    皇后说罢朝徐嬷嬷颔首，徐嬷嬷捧着一方镶金的雕花梨木锦盒来到顾清莹身前，仔细瞧了顾清莹好几眼，慢吞吞将锦盒交给了顾清莹。

    顾清莹起身谢过，皇后接着问了问顾家来京城住得是否习惯，下人是否称心的闲话，随后就让她回去了，这一趟来回不到半刻，让顾清莹有些摸不着头脑。

    当顾清莹随宫女菊萍走出乾坤宫，烟青色的卓卓身姿迎面而来，正是与她一同受封的谭念梨。

    顾清莹上前屈膝行福礼道，“臣女见过郡主。”

    菊萍也随后行礼道，“奴婢见过郡主。”

    郡主回了顾清莹一礼，朝菊萍说道，“你下去吧，本郡主会带县主出宫。”

    “是。”菊萍应下，退回了坤德宫。

    郡主看向顾清莹，笑颜逐开道，“皇上担心没人带你出宫，让我来瞧瞧。”

    谭念梨比进宫前似乎又清瘦了一些，瓜子脸削尖，宽袖留仙裙下的腰肢不盈一握，也不知是为何事所困，眉间隐约透着些疲倦。

    这是顾清莹长大后第一次与谭念梨说话，再见她时顾清莹就在想，若她下一辈子还要当美人，她就要当谭念梨这样的美人；虽是美人，却美得脱俗，美得大方，美得高洁无暇。顾清莹甚至还想过，她下辈子若生为男子的话，就将她娶为妻子。

    顾清莹对这个女子不知为何有着莫名的亲切感，明知她的这番说辞不可信任，明知她另有目的，顾清莹还是点了点头。

    也因为这份无缘无故的好感，顾清莹直接问道，“不知是皇上还是太后娘娘要召臣女？”

    谭念梨却是笑着摇了摇头，“都不是，我真的只是来给你引路的。”

    郡主一派坦然的模样，瞧着并不像是在说谎，不过顾清莹还是不信皇上会有闲心管她出宫的事，即便担心没人给她引路，派个侍女来便是了，何至于惊动郡主，顾清莹半信半疑跟在她身后，去向前殿。

    后来顾清莹才知道郡主此言乃是实实在在的大实话，她确实是来引路的，只是并非是出宫的路罢了。

    两人穿过御花园的兰园，兰园的温室里，各色兰花开得正娇艳，郡主让琴香采了几支杏黄的兰花来，递给了顾清莹，“我觉得这花与你甚是相似。”

    顾清莹伸手接过，低头看着丛丛剑叶中一支独开的君子兰，世人皆称赞君子兰花苞端而娇艳，枝叶宽而坚韧，是高贵典雅、威武不屈的象征。

    郡主居然说这花像自己，顾清莹倒觉得这花更像是她。

    本来被几位主子们轮番“折腾”，顾清莹的情绪有些沉郁，面上只维持着勉强的笑意，这会倒是真心笑了出来，将剑兰抱在怀中嗅了嗅，高兴道，“谢郡主夸奖。”

    两人在花间漫步随行，出了御花园，来到云台门前，再走出殿门便是上朝的前殿。

    郡主在畔月亭止步，突然回头朝顾清莹说道，“太后娘娘今日并非有意为难顾侯爷和夫人，还请县主莫要误会才好。”

    关于郡主的身份，顾清莹不需去暗查，已猜到了几分，因为她的那对凤眼和皇上与十一爷实在太过于相似，而谭念梨的父亲，谭先生为何一直隐瞒身份，为何他姓谭，顾清莹在得知先太子名讳为冯言西后，便得到了答案——

    她并非是流落民间的公主，谭念梨才是。

    而关于她自己的身份，今日进宫后她也算是找到了答案，顾清莹轻笑了一声，“这是自然的，太后娘娘不喜的是臣女不是么？”

    谭念梨听闻她此言，眼眸闪烁了起来，手下拽紧了绢丝帕子，轻声问道，“你知道？”

    顾清莹一直侧身看着亭里忙碌的两个宫女，这会才转头看向她，“方才得郡主相助，也就不跟郡主打哑谜了，清莹不知陛下与母亲之间有何纠葛，但若是母亲从前惹得太后娘娘不快，清莹替她受过也算应当，只是说到底顾家是无辜的，二老不应受此牵连。”提到顾家双亲，顾清莹强忍着怒意，淡淡道。

    谭念梨听罢松开了手中的帕子，安抚顾清莹道，“太后娘娘今日心有不畅，念梨想以后应该不会了。”

    谭念梨的反应都落在了顾清莹的眼中，当她说到母亲和皇上之间的关系，谭念梨不但不惊讶，反而松了一口气般，顾清莹想，她的猜测愿也许并非是事实的全部。

    顾清莹闭了闭眼，迫使自己停下思考，垂眸道，“那就先多谢郡主了。”

    两人闲话的间隙，宫女已在亭中的石案上摆好了清茶和点心，又在四角都燃上炭炉。

    郡主步入畔月亭，相邀道，“想来县主方才也没能安心用饭，不如进来吃点点心填填肚子吧。”

    顾清莹瞧着桌上的三只碧色茶盏，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随即出言婉拒道，“臣女的父亲母亲该等着急了，请郡主允准臣女先行告退。”

    郡主快步走下石阶，忽然拉起顾清莹的手，柔声道，“侯爷和夫人被皇上请去了乾坤宫，估计还要好一会才会出宫，你再陪我说说话可好？”

    顾清莹见抬出父亲也不管用，便点了点头，被郡主拉着走上了畔月亭。

    畔月亭在云台门边上，坐落于宫城半腰间，此处开阔辽亮，乃是宫中最佳的赏月之地。

    亭子的边上还种着一颗高大的红枫，冬日里红叶飘飘，与绿瓦檐交相辉映，从远处看向亭尖，犹见碧波上荡漾着朵朵红花。

    此时的畔月亭下，石案中央摆着四个描着梅、菊、竹、兰的精致白瓷碟，每个碟子上配以馅心同色的点心，赏心悦目同时也勾起食客的好奇心。

    两人毕竟是初见，又各怀心事，便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顾清莹不时瞥向面前诱人的点心，却不敢轻易动筷。

    谭念梨看出她的忧虑，夹块了“梅”碟的点心放在她的碗中，自己夹起剩下的那块咬了一口，对顾清莹道，“这是虾仁百合饺，味道很好，你尝尝。”

    郡主显然看穿她担心食物不洁的心思，先行替她“试毒”，顾清莹也不好再拒绝，便夹起虾饺吃了起来。

    正当顾清莹将手伸向“竹”碟，想探究里头青绿的包馅是何物之时，郡主说道，“从前咱们曾是同窗，你可记得？”

    顾清莹收回银筷点，点头道，“自然记得，不过后来便没再见到郡主，臣女还以为郡主离开了潍县呢。”

    “怎会，只是那时父亲授业讲的都是他在四岁时教过我的，父亲觉得我去学堂是浪费时间，另外给我授课罢了。”

    顾清莹听罢讶异不已，若她没记错，那会文先生讲的应该是诗经之风，一个四岁的孩子已然能背诗经，这个郡主可谓是天才。

    郡主说罢夹起一个透着青绿的四方点心放在她的碗中，顾清莹笑着谢过，轻轻咬了一口，没想到里头的那点绿色居然是薄荷叶，薄薄米酱皮包着薄荷叶，薄荷叶又包着鲜嫩炒羊肉，吃在口中又热又凉，羊肉的味道浓烈又清新，口感很是新奇。

    郡主只是不停地给她夹点心，自己却未再食用，四碟点心最后几乎全进了顾清莹的肚子。

    这下顾清莹吃饱喝足，心里的不安也去了不少，两人说着便提到了婚事，顾清莹今年已快十八，郡主则是十九，郡主问起顾清莹对自己的婚事有何打算，顾清莹心里明白她的婚事已由不得自己做主，便敷衍说是听父母的。

    “你不喜欢呆在宫里吧？”郡主紧接着问道。

    顾清莹抿了一口茶清了清口，想到自己的婚事便烦心不已，直言道，“咱们这些闺阁小姐嫁到哪儿不是呆在后院生儿育女，嫁进宫中亦或是嫁到世家大院都是一样的。”

    郡主听罢似乎深有同感，忿忿道，“可不就是，若像咱们从前在潍县，或是一介平民女子还能在市井抛头露面，京城里的官家小姐就跟金丝笼里的麻雀一样，精心养着以后都是为了送到别人家去的。”

    “这世间的男子一直在争官夺权，即便是一目不识丁的男子在家中也戴着一家之主的高帽，咱们女子争破头就是为了让男子瞧上自己，一辈子依附着男子，男子若是不高兴了，咱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你说女子明明也是同样的人，凭什么就都让男的来做主呢？”

    顾清莹只是小口地品茶，并未接话。

    郡主小心观察着顾清莹的神色，担心自己所言过于离经叛道，让对方反感，正思索着该如何跟她分辨，顾清莹却看向她正色道，“郡主这番话倒是解了我多年的疑惑。”

    谭念梨闻言看向顾清莹，只见她眉头轻皱，娓娓道来道，“我父亲只有我母亲一位夫人，从未纳过妾室，邻里的各家夫人这些年都很是羡慕我母亲。可每次母亲出门，她们都会拉着母亲劝她给父亲纳妾，让顾家有男丁传宗接代，每次母亲听了那些话，就会回家劝父亲纳妾，父亲不愿，她非但不高兴，反倒觉得亏欠了父亲。即便我父亲是个和颜悦色之人，我母亲也从不敢违逆他的意思，每日穿衣膳食都亲自伺候。”

    “五年前父亲的官禄翻一番，给母亲买了两个仆人，母亲惴惴不安了数日，竟啼哭着质问父亲是否对她做的家事不满意，是否准备休了她，得知父亲是担心她过于辛劳，隔日她就将仆人都给卖了。从前我只觉得母亲愚昧不堪，如今想来愚昧之‘昧’应是谄媚之‘媚’，是这个世道训诫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只能依附男子，谄媚男子，跪在他们的脚下匍匐求生，今日听了郡主的话，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不是我母亲愚昧，是这个世道愚昧。”

    郡主听了顾清莹这番话，瞠目结舌了许久。

    “是这个世道愚昧……是这个世道愚昧……”郡主反复咀嚼着顾清莹这句话，竟一时失了神，待她听到顾清莹在给人请安，抬起头来时，二皇子已来到了畔月亭的石阶下。

    也正是此时，一宫女急步而来，说是皇后娘娘在寻郡主，要她赶紧去一趟坤德宫。郡主看向顾清莹，不知该如何是好，顾清莹却朝她点了点头，一副了然的神色，“皇后的事可耽误不得，郡主快去吧。”

    郡主欲言又止，下了台阶又回过身来，在顾清莹耳边轻声道，“陛下有意撮合你和二殿下。”

    郡主说罢便朝二皇子走去，斜了他一眼，“县主今日大清早进宫，现下也是累极了，还请二殿下快些送她到承天门。”

    冯潇霖莫名被郡主瞪眼，瞧着她不悦的神色，也不敢再问，乖巧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她的意思，谁知郡主又瞪了他一眼，方才慢悠悠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