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庆二十一年，上元佳节，京都一改往年喧闹，函王拥兵造反，人人自危，君臣困于宫殿之内，宫道化血河，朱红的宫墙再染绯色。函王与永庆帝仅一扉之隔，素来温和的永庆帝怒斥：“函王你这是大逆不道之举！”
门外传来声轻叹“皇弟啊，你在居此高位多少年了？我又为你打了几载的仗？”函王的语气轻得似呢喃，下一刻门开了，两兄弟对望，一方身后铁甲精兵，一方身后庙堂朝臣。今夜是个好天气，月明星稀，银辉倾洒，两人看见对方的脸双双一恍神，他们从小关系就好，是皇家中难得的真正的兄友弟恭，但他们听到的最多的话是“你们还真是一点不像”。确实函王更加坚毅，早年战场厮杀在他颧骨上留下的疤让他更显凶煞，而永庆帝更为温润如玉，书生气十足；可如今一对望却又发现两人还是像的，尤其是眉眼处。
他们也曾一同年少轻狂，意气风发，今昔还是背道而行，如同天家之命。
“皇兄，何至于此？”
函王突然狂笑起来，一双鹰眸里是骇人的偏执“哈，何至于此？皇弟你居高堂之久，确实无过，但可有功？我本可踏破匈奴，你却让我适可而止！漠北军粮告急，你却连粮草都无法给足！朝中奸佞之臣居多，你却一个不除！难不成你要让洛靖、裴崇保你一世？！”
看着永庆帝欲言又止，函王竟平静至极，半点怒火也激不起来了，心道：今夜夜色美，不宜杀人放火，但宜改朝换代。“陛下，如今你的金翎卫被我重创，那些个硬塞进来充数的禁军公子哥不顶用，洛靖武功没我高，裴崇是文臣，身手也就防防身。哪怕你将徐煜召回，且不提赶不赶得上，楼兰狡诈，徐煜一走，他们就会闻风而至。你还是退位吧，传位诏书一下，我便带兵打去楼兰。”
谁知余光瞥见寒光将至，函王侧身避开，转眼便见一华衣少年拎着剑，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此时他第一个想法是：这孩子年幼时我还抱过，如今却长这样大了。见主将遇袭，士兵们自是打算反击备战，却不知从哪飞出的箭矢射杀了好几人，血气又起，气氛再次紧绷。
“憬宸，我竟一时忘了你。你和你父皇不一样，好习武，我还教过你几招，呵呵。”虽是这样叙着旧，函王却利落地抽出刀向墨憬宸砍去。墨憬宸抬剑挡下一刀，虎口隐约有些麻意，口中却说道：“如今侄儿便再向皇伯父请教。另外还要知会皇伯父一声，此前已传信徐将军不必担忧京中，速归汉珏关，皇伯父莫要忧虑楼兰之事了。”抬手一挑，接着旋身与函王错开，反手挡住函王紧随而来的一刀。墨憬宸心下一惊，与以往不同，皇伯父这次动真格了。
“憬宸，我从不看轻自己的对手，但你还是少年意气啊。”
函王手下用劲，刀刃与墨憬宸的后心仅一剑之隔，墨憬宸稍压身形，腿往后一扫，直攻函王下盘，函王也不看，抬脚一踩，就这样将墨憬宸压着跪下了。墨憬宸只觉手臂发麻得厉害，虎口撕裂渗出血珠，之前他就听到了剑刃碎裂的声音，函王要是再使些劲，不死也得重伤。
一道箭矢破风而来，函王抬刀挡箭，身下的少年看准时机，反手抬剑刺去，函王随势退开，一抬眸就见洛靖拿着弓立于永庆帝身后。
函王还是放过了墨憬宸，他本可以杀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的。
战局瞬息万变，时机不等人。下一刻洛靖再次向函王射出一箭，可惜的是已有数十士兵闯出了箭阵来到函王身边护卫着，箭被挡下了，墨憬宸也近不了函王的身。
函王瞟了一眼身后的战况，自己竟折了不少人，似欣赏似感叹“九巧玲珑箭阵，憬宸，皇伯父还是小看你了。”
墨憬宸以剑撑地打算站起来，谁知剑中途断了，他一个踉跄才稳住身形，弃了断剑。随后，他端端正正地向函王行了个晚辈礼“侄儿侥幸，当初巧遇一位前辈请教了几招，不曾想用到了皇伯父身上。”
“巧遇？九巧苏祈前辈从不出阵，你怕是险些折在他的阵内了吧。”一挥手，函王身边的士兵便向墨憬宸攻去，洛靖眼疾手快，矢出，一个靠近墨憬宸的士兵已经身亡了，墨憬宸侧身躲过一人，脚下使力想跃出重围，不料身后寒光一闪，他偏头堪堪躲过锋利的刀刃，抬手抓住那只手腕，身形一转，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就着那只手抹了身后人的脖子，夺下了那把刀。
函王带来的兵都是上过战场的，攻势猛烈，招招致命，霎时刀光剑影，若非洛靖相助，就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早死在围攻下了。函王也不看眼前的战局，反而观察着困于箭阵中的士兵越来越少，心中一叹“不愧是前朝暗卫的后人，九巧前辈的阵果真宫闱之内不可破，若非刚刚金翎卫运用不熟练，怕我还是孤身于此罢。”
“皇兄，朕不懂战局，却也知道你已失势了。”
函王回头，围攻墨憬宸的士兵皆倒地不起，死的死，伤的伤，还是只剩自己了。他回身，持刀前进，向永庆帝走去，洛靖蹙眉想上前挡在永庆帝前，却被永庆帝拦下，他似乎懂了什么，不可置信。
刀刃破势，一往无前地向函王劈去，函王抬刀挡下，手腕一转别开了攻来的刀。少年人向来无惧无畏，手上使巧劲，刀刃顺风向函王横去，函王错开，一掌打向墨憬宸的腹间，墨憬宸运气阻挡，不敌，被打退了一丈。函王一闪，忽而出现在墨憬宸身前，挥刀而下，仿佛要撕破苍穹，墨憬宸深知自己接不下这刀，连忙向一旁躲去，看来刚刚的生死磨砺让他懂得要适时避其锋芒。
墨憬宸挥手往上一劈，竟隐隐带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肃杀之气，函王脸色一变，当下运气，以刀为盾挡下一击，不禁喝道：“好刀！”墨憬宸见函王挡下，当机立断与他拉开距离，却又突感一阵目眩神迷，醒神发现自己居然下意识挡住了函王随之而来的一刀。
函王腕臂一旋，他的刀便压下墨憬宸的刀，墨憬宸手臂发麻，险些提不动刀，眼前的刀刃擦着自己的以破龙之势直逼自己，两人如今靠得近，墨憬宸深知自己躲不了这招，硬着头皮用劲改了刀的走向，完全无法思考，仅靠着自己的本能偏头避过这一刀。刀锋划破墨憬宸的脸侧，割下了几缕青丝。
墨憬宸侧刀，竟将函王刚刚那招学了个五、六成，还用自己的经验让刀法玄妙了不少，但所谓一力降十会，任凭他刀法再精巧，函王却仍不动如山，每一刀都可以轻松化去墨憬宸的攻击。
“憬宸，你这些年见识得多啊。”话落，函王横刀一挡，墨憬宸的刀就再也砍不下去了。
而今墨憬宸身上挂了不少彩，觉得自己骨头都快散了，面上却一点不显，甚至还笑道：“侄儿心无大志，只想快意江湖，父皇开明，允侄儿四处游玩。侄儿侥幸，得些许前辈赐教，方有今日。”
函王一脚向墨憬宸踹去，墨憬宸随势而退，刀刃将至，他以刀侧挡隔，掌击刀侧，出其不意用内力震退了函王。也不知墨憬宸哪来的力气，还在与函王周旋，招式都无法思考，仅仅是下意识的行为。
“我要提醒你，憬宸，你是天家人，有些事总有一天你不得不舍。”
转眼间两人已过了几个招式，墨憬宸隐隐觉得不对，函王常年征战，招式向来大开大合，有逆倒山河之势，可如今他却在每每会伤到自己时敛了刀势，有攻有退，像是喂自己招一样；但墨憬宸刚出一式向函王横颈而去，实力又未到收放自如的境地，想停下却已迟了。
函王收了刀势，顷刻，血洒长阶，他好像听到了墨憬宸喊了自己一声，果然小孩还是小孩，怎么这样沉不住气呢？他还好像看到永庆帝红了眼眶，算了，可能看错了……
孤身行千里，初见沙场苦；春秋又几载，一人渡奈何。
……
是夜，正是乌云密布时，墨色的绸缎从天际倾下，万般寂静，汉珏关内，街头巷口隐隐有些许灯火，添了些人气，亦是印上几分上元气氛，莫教人以为自己入了哪方的阴路。
“将军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三日之内必能归来，大伙这几天打起精神来，别教楼兰趁虚而入！”燕灏厉声提醒着士兵们。
“是，燕副将！”
燕灏一挥手，士兵们便井然有序地巡逻去了，不知何故，他总觉得会发生些什么，但愿只是杞人忧天，到底还是得谨慎些的好。燕灏看着无边的墨色，心中斟酌“陛下猜测函王造反，急匆匆地将尔懋召回去，现在尔懋未到京就回来了，莫非陛下猜错了，函王真英雄，若是造反倒让人唏嘘，庙堂这水一泼谁也别想干净了。京中的状况还是等尔懋回来再提吧，现在徒增忧愁罢了。”
远处火光撕破浓稠的墨绸，燕灏醒神便见星火将至，手覆内力避过箭头上的火抓住箭柄，掌间使劲箭断成两节；城墙上鼓声如天雷，把汉珏关从沉睡中唤醒，烽火燃起，城中霎时明如白昼。
战鼓起，狼烟飞，城楼旌旗高处扬；铁骑踏，刀剑鸣，沙场血雾四周散。
关门外，来者不过千人，燕灏蹙眉，觉得蹊跷，一位浓眉大眼的楼兰兵来到门前，用着蹩脚的官话喝道：“中原人，如今徐煜不在，你们还是早早投降，不要让自己皮肉受伤。”
燕灏冷笑着，这是当我不存在呢，哈萨达还真管不住自己的下属，急着邀功也得问问清楚汉珏关有几个将领。领过下属给的弓箭，燕灏满弓而发，箭矢擦过那楼兰兵，谁知那人吓得险些从马上摔下去，这不是哈萨达的兵，看来不止是京都乱了，楼兰也乱了。
那个楼兰兵刚被箭矢吓到，又听高墙上传来警告还是用着流利的楼兰话：“听着，这不是你们可以撒野的地方，汉珏关不是只有一个将军，这一箭还给你们，赶紧离开！”楼兰军队生出了退意，他们本就不是哈萨达手下的兵，而是二王子东凑西凑找来的，人人都听过汉珏关将军的可怕，那些王子不以为然，他们可惜命着。
“呵，好大的口气。徐煜对上我都要避让，何况是你。”女声娇媚，一口官话流畅至极，耳边传来清脆的铃声，燕灏反手将弓往后攻去，玉手覆掌，气力相对，弓被击成木屑，燕灏向前一跃，后旋身，一掌劈去，内力被巧劲化解，葱指向前一伸，两手十指相扣，显得旖旎暧昧，燕灏瞳孔微缩，一女子悄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眉眼弯弯，姣好的面容有些媚态，“若尹教教主娜可娅见过将军。”十指翻转，燕灏的手直接被掰脱臼，闷哼一声，他用空着的手向娜可娅袭去，但娜可娅比他想象得还强，她以掌相抵，把自己打飞几丈，相扣的手也分开了。
距离一远，燕灏方才看清女子的着装，一袭绯红色衣裙，传统的楼兰衣着，香肩外露，薄纱轻覆，细腰若隐若现，身上的饰品皆会发出银铃声，他当下了然，娜可娅瞬间到自己眼前不仅是她轻功超群，更是自己被幻术影响，反应变迟钝了。一时之间，燕灏的脸色有些难看，自己不是娜可娅的对手，来的也不只娜可娅一个。
叮铃——
随着娜可娅身上的发出的银铃声，城墙四周也此起彼伏地响起铃声，城墙上的将士意识都有些模糊，燕灏一咬舌尖，尝到了些血腥气，使自己清明了些。
“在下听闻若尹教从不插手贵国之事，今日怎么凑这个热闹？”娜可娅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脸色难看，开口却彬彬有礼的男人，不禁好笑“奇怪了，徐煜那流氓怎么有你这么个君子当战友？你们中原有句话叫‘秀才遇上兵’，那你算秀才还是兵啊？”
燕灏为自己接上脱臼的手，谨慎地看着娜可娅的脸，扯出一抹笑“姑娘说笑。”
女子撇了撇嘴，也不自讨没趣“我的确没什么兴趣参和这种麻烦事，但没办法，阿克斯给的酬劳太多了，我拒绝不了。不过我对你挺感兴趣的，你要是跟我走，我转头帮你对付阿克斯找来的这群蠢货也行。”
本来下面的楼兰军因为有人撑腰还有些得意，冷不丁听了会些汉话的同伴转述的话，将恐惧化为怒火，用各种各样的污言秽语攻击着城墙上的女人。娜可娅根本不在意他们，眼睛直盯着燕灏，燕灏却不看她，转眼见几个骂的最难听的楼兰兵被突然出现的人杀了，那些人杀完人后再次隐去，只留下阵阵铃声。城墙下又归于寂静。
“姑娘这话未免也太看不起在下了。”言毕，掌风直逼至娜可娅，只听她轻笑一声，一闪避开了这掌，可燕灏这掌根本不是准备伤她的，掌风将神智迷离的将士打至一边，让他们清醒清醒。燕灏怕是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恼，这掌拍得那些士兵眼冒金星，神智也不知算不算回来，缓过劲后，有个机灵的，将燕灏的长枪给他抛去。
“燕副将，接枪！”
还在跟娜可娅缠斗的燕灏，顺着她的掌势往后一退，抓住了自己的长枪，脚尖点地，枪头向前刺去，娜可娅避开锋芒，抽出腰间被薄纱遮住的长鞭，腕间用劲，鞭子以雷霆之势甩到燕灏眼前，燕灏长枪一横，鞭子便缠与枪上，他手腕一转，长鞭又在枪杆上绕了一圈，两方一拉，就这样对峙上了。燕灏对娜可娅温润一笑“姑娘，你可知打人不打脸？”
娜可娅眉梢一挑，回以一笑，嗔怪道：“将军，你们中原还说‘怜香惜玉’呢，你怎么打这样凶猛？我都自报家门了，你连个名字也不告诉我。”
燕灏将长鞭向下压去，嘴上赔着礼“这是在下的失礼，姑娘这样厉害，在下可不敢轻看。在下燕灏。”手上长枪一扫，娜可娅一跳，跳到枪尖上，身形一晃晃到燕灏眼前，长枪往旁边一横，娜可娅从枪上飘到地面，落到燕灏身前，两人再次以掌相对，燕灏终究不及娜可娅的内力深厚，被打退一丈，枪柄擦着地面闪出些火花。娜可娅再次出现在燕灏咫尺之地，指尖一挑，将燕灏的脸抬了起来，他刚接一掌无力反抗，听见女子的笑言“你怎么这样死心眼，刚刚应了我不就好了。”
要真应了你，我现在就死了，燕灏无力，只好在心里反驳，还暗暗吐槽了徐煜一番，徐尔懋都是跟怎样的人打交道啊，怎么这么厉害，他他娘的再不回来，就没有兄弟了！
好似看出燕灏心中所想，娜可娅好笑地摆弄着他的头，“我说，你就别望着徐煜回来了，阿克斯可是掐着时机让我们来的。你还是这样更对我胃口，如果直接应了我反而无趣了不少。”随后她将燕灏的头掰向战局，只见将士身上受了不少伤，他们极力提防着随时会出现的敌人，铃声一响，他们便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哎，你们还是挺厉害的，折了我不少人呢。别挣扎了，对我们都好。”
“……休想！”娜可娅听着这切齿之言，脸色一冷，双手扶着燕灏的头，嘴角轻勾，语气轻柔似情人间的叮咛“燕将军，我虽挺中意你的，但也不是拿我的人跟你耗的，看看这眼睛都红了，就别坚持了。”
“将士死沙场，我们……我们绝不会背弃自己的国家！”
娜可娅没耐心和他耗了，冷笑一声，手上稍用力，蓦然一惊，松手往后撤去，燕灏只见，眼前黑影一闪，疾风带起自己鬓间散乱的发丝。
两人望向不远处的屋顶上，夜风微抚，发带随风飘扬，少女不过豆蔻年华，持弓而立，脸上不见惧意，向他们行了个晚辈礼“晚辈洛霁岚见过将军，见过前辈。”
少女清脆的声音传入两人耳中，行礼的姿态不卑不亢，银朱色的裙摆随风飘动，她忽地举弓一射三丈之内箭矢穿过了一个隐在暗处正靠近她的若尹教弟子。娜可娅手一动，银铃乍响，随着这声铃声停下，四周的银铃声也停下了。汉珏军一听便迅速集合警戒在一旁，城墙下的楼兰军看敌人有了生机也不肯干等着了，燕灏感到城外的动静，偷着给汉珏军打着手势叫他们出城驱赶楼兰军，汉珏军得令一部分下城楼领着早已严阵以待的士兵出城迎敌，还有一部分警惕着若尹教的人。
娜可娅并非感受不到，但她仍是无声打量着少女，而洛霁岚持弓与她对峙，娜可娅似乎暗骂了句什么，后对洛霁岚扬声道：“丫头，小小年纪，就莫要学你爹娘多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