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越往小路走,一路越是暗淡无光,为她指路的唯有头顶的月亮,她杵着棍子,马丁靴却一次又一次陷进泥泞里。

    道路两旁的树丛中不断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她也顾不上是什么骇人的东西,此时,望着前方深不见底的路,她心里有的只是自责和愧疚。

    又一次想从泥泞中艰难的拔出靴子时,她终于体力不支摔倒了,爬起来的瞬间甚至还有片刻的恍神,黑色的羽绒服染上斑驳的泥点,脸上也溅地全是泥水,她用手背胡乱一擦,又继续往前漫无目的走着。

    这条深邃幽暗的山间小道上,唯有她一人在黑暗里独行着,但她并不觉得孤单或是恐惧。

    不知走了多久,双眼已经逐渐适应了眼前的漆黑一片,马丁靴也已经可以在泥泞中找到合适的落脚点。

    此时,远处终于传来微弱的马蹄声……

    随着“哒哒哒”的蹄声越来越近,房依停下脚步,轻唤了一声“丹增?”

    骑马的人翻身下来,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那把熟悉的声音带着质问的语气,“你不要命了?一个人拿根棍子就敢深夜往丛林里跑?”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往前走了几步……

    而后,重重的抱住他。

    丹增的身体僵了一会儿,这一切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等他反应过来,立即拱了拱手臂,想甩开她。

    房依没说话,只是又箍紧了怀抱。

    丹增又挣扎了一次。

    房依的双手在他背后的腰间紧握,十指将手背勒得通红。

    她固执的没撒手……

    丹增不再挣扎。

    头顶传来他温柔的声音,“你放开。”

    她轻轻摇摇头,仍旧沉默着。

    丹增就这样任她抱着,没再说话,也没再挣扎。

    他感受到怀里的人肩膀在微微颤抖,他低下头,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香和浅浅的青草香气。

    她哽咽着声音,带着哭腔,“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丹增没有答话,只小心翼翼将手抬起,一遍一遍轻抚她湿漉漉的头发……

    良久,他才将手放下,转头看了看在一旁低头吃草的哈瓦夏日,轻声说道,“我们回去吧。”

    房依点点头,擦掉眼角的泪,“嗯。”

    她坐在丹增身后,一路紧紧环着他的腰,像一不小心他就会消失一样。

    考虑到山路颠簸,丹增也由着她去,未再像之前那样勒令她松手。

    她一路紧贴着他坚硬的背脊,莫名的安全感充斥着她,一晚上的紧张恐惧此时终于完全放松下来,连带着困意席卷而至。

    随着“吁”的一声,哈瓦夏日停了下来。

    丹增微微侧身,“到了。”

    房依睁开眼,迷迷糊糊看着不远处零星点着几盏灯的营地,“哦”。

    见她仍紧紧环着自己,丹增回头拍了拍她的衣袖,小声说道,“要松开手,帐篷里还有人没睡觉。”

    房依终于反应过来,“哦”了一声,翻身下马。

    黑帐篷里,央宗点着一盏煤油灯在等她,看到房依进来,她裹上衣服站起身,“房依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丹增和乃西去找你了,你们碰到了吗?”

    怕央宗担心,惊魂未定的她挑了最简单的回答,“碰到了,全靠他们,不然我都迷路了。”

    虽然在帐篷里只是简单打了个地铺,但那一晚,她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族人们就起床开始忙碌了,牦牛的“哞哞”声此起彼伏着。

    房依睁开眼,央宗两姐妹已经不在黑帐篷里了,空荡荡的屋子只留有酥油茶的香味。

    害怕拖累大家迁徙的进度,她连忙坐起来,在火炉旁醒醒神。

    此时,央宗急匆匆跑了进来,地上的灰尘被卷起半尺高。

    房依仍旧迷迷糊糊的半睁着眼,双手就着烤火炉来回搓了搓,“怎么了?”

    央宗拿起被褥上铺着的厚藏袍,随便套上,着急的往外跑,“哈瓦夏日丢了,我要陪丹增哥一起去找。”

    房依连忙跟了出去。

    帐篷外,族人们在收拾着各自的包袱,准备动身赶路。

    乃西正在马厩旁解黑龙的缰绳,丹增则站在一旁等他。

    央宗跑的气喘吁吁,她躬着背,双手抵在腰间,说话都有些吃力,“丹增哥,我陪你一起去。”

    丹增摸了摸黑龙光滑的鬃毛,不知是因为手上的老茧刮得黑龙不舒服还是因为跟他不熟,黑龙撂了撂蹄子,看上去有些暴躁,丹增又上前耐心摸着黑龙高昂的马头。

    “——不用,我一个人去就好,你们跟大部队往前走,我很快就回来了。”

    乃西递给他黑龙的缰绳,欲言又止道,“我觉得舅舅说得对,狼是最记仇的,哈瓦夏日恐怕已经......”

    “哈瓦夏日是被狼叼走了吗?”央宗的脸上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汗,她上前拉住丹增的袖口,面露愁容,“可以不要去了吗?丹增哥。”

    丹增沉默着翻身上马,黑龙又撂了一下蹄子,险些让他栽倒,但他仍淡定的握紧缰绳,俯身安抚着这匹不太听话的小黑马,轻轻摸着它光滑的鬃毛,神情坚定的看着不远处迎风扬起的经幡。

    “——不会的,我会找到他的。”

    “我跟你去。”房依往前走了几步,寒风吹着两旁的树叶呼啦作响,她将羽绒服的拉链往上提了提,“央宗要帮姐姐带娃娃,乃西也要帮族人们赶牛背行李,我是个闲人,我跟你去。”

    见丹增没有说话,她又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将缠在领口的长发拨到脑后,有理有据的补充道:

    “——而且我认识路,昨天我拄着棍子走过一遍了,我可以帮你认路。”

    丹增仍然没有说话。

    乃西上前拉住她的衣袖,“姐姐,锅锅担心你跟着有危险,他想一个人去,你跟我回去帮忙带小措姆吧。”

    雪山的风吹得她快睁不开眼,她双手环胸,将自己裹成一个粽子,倔强的又继续往前迈了几步,小心翼翼拉住黑龙缰绳的另一头,为了不被呼啸的寒风吹散,她又抬高了声音:

    “我还可以帮你......”

    丹增打断她,拉紧缰绳,转身朝她伸出手。

    “——上来。”

    房依紧紧抓住那只朝她伸来的大手,素净的一张脸迎着初升的朝阳打上一层柔美的光晕。

    丹增的手又黑又糙,布满新生的和老旧的茧,握上去的瞬间甚至给她带来了短暂的刺痛感,而她的脸上却始终挂着灿烂的笑容。

    丹增的马骑得飞快,山路蜿蜒崎岖,她只觉得整个胃都快被颠出来了,为了不影响他,她只好一路强忍着不适,挺直腰杆坐在身后强撑着。

    等远离了人群,她厚着脸皮往前坐了坐,然后紧紧抱住他。

    丹增只是身体短暂的僵了一会儿,便什么都没说,由着她去了。

    她贴着他坚硬紧实的脊背,双手紧紧环在他腰间,柔声问道,“你害怕吗?”

    丹增的声音和着呼啸的寒风吹到她耳边,“怕什么?”

    “怕哈瓦夏日真的......”

    话未说话就被打断,他的声音铿锵有力,言语间带着强烈的自信与笃定,

    “——不怕,他是然日卡最勇敢的小马。”

    “嗯,那我也相信......”房依得寸进尺的将脸往丹增背上蹭了蹭,见他没有反应,得逞后的她嘴角挂着一丝狡黠的笑。

    她又挪了挪身体,在他身后寻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我也相信哈瓦夏日是全勒通最勇敢的小马。”

    他们一路骑着马在昨天经过的路径飞驰着,却一直没有见到小马的踪迹,也没有看到狼群。

    天渐渐黑了,房依只觉得她的腰和大腿已经麻木到快不属于自己了,整个人已经精疲力竭,她在丹增身后不停挪动着身体,想觅得一个最舒服的马背上的姿势......

    随着“吁”的一声,黑龙逐渐放慢速度,在原地转了几圈而后停下,丹增拉住缰绳,侧过身子问她,“你害怕吗?”

    房依直起身体,两手轻轻拍着自己的腰,“怕什么?”

    “森林里有狼,有野狗,有野兽,还有暴雪.....而且天黑了以后,不管遇上什么,都会比白天危险一万倍,还有可能危及......”

    “我不怕。”她打断他,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他清俊的侧脸,语气温柔却坚定:

    “——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丹增转过头去,沉默着没有说话。

    此刻夕阳西沉,阑珊的日光透过层叠的树叶弥留在丹增浓密的发间......

    恍然间,穿过幽长的岁月,好像回到了18岁那年,一个稀松平常的傍晚,作为值日生的她,正捂着鼻子擦黑板,侧身的刹那,隔壁班那个穿着校服的清俊少年,正迈着柔和的霞光,一步一步消失在走廊尽头......

    房依抬起手想抓住丹增发间的日光,快要触碰到的瞬间,她又倏然放下。

    “——我不怕,你是然日卡最厉害的马术天才。”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如同两弯深邃明亮的清泉,她抬高了声音,骄傲的补充道:

    “——不,不止然日卡,你是全勒通最厉害的骑手。”

    “——不对,不止勒通,你是整片草原上最厉害的骑手。”

    丹增仍然没有作声。

    房依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结实而宽阔的后背,打趣道:“哟,小伙子很成熟稳重嘛,被人这样拍马屁都能做到毫无反应,一点儿也不飘。”

    “赶路了。”丹增的语气冷静淡然,亦如寻常。

    “哦。”

    一声令下,黑龙开始飞奔起来,一个没坐稳,房依重重的摔到丹增背上,他的背坚硬得如同他这个人,撞上的瞬间,她吃痛的龇牙咧嘴,忍不住埋怨道:

    “——丹增尊珠,你上辈子究竟是块臭石头还是根烂木头?”

    ......

    他们飞驰在傍晚的雪山丛林间,露水凝结,霞光漫天,她紧紧倚靠在他身后,任凭他驾着黑龙穿过崇山峻岭,他的背坚实而宽阔,此刻,莫大的安全感充斥着她周身......

    他的声音仿佛隔着悠久绵长的岁月穿越而来,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仍旧记得那个美丽的傍晚,丹增低沉温柔的声音在寂静的丛林间回荡:

    “——是一只自由的鸟。”

    在无人知晓的时候,没人发现那张清俊的脸上泛起的一阵温柔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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