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袖抒抬头环顾四周，错综的蓝色血管嵌在涌动的肉壁内，在光晕掩映中像一幅抽象画。那个男人仰头看了许久，宋袖抒上前笑道：
“还记得吗，有一年二哥去参加巴黎时装周，说自己一个人坐飞机害怕，非要拽上咱俩。去了才知道，安南希也在，分明就是拿咱俩当挡箭牌，结果还找了个这么拙劣的借口，真是服了他。”
“咱俩溜了，你说陪我去做任何我想做的事，你以为我想去美术馆，可是我最想做的事情……”
“我最想做的事情，是找一个安静的小酒馆，喝到微醺时，对你说，我喜欢你很久了。结果那天晚上，我没控制好量，喝多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怒从心头起，又开始找茬。最后怎么回酒店的，我也忘了，有时间真该好好问问你。”
“咱们的初吻……我一直想问你，是不是比我记忆中更早。我应该强吻过你才对。”
又一股刺鼻的气息钻进鼻腔。
大概就是栖海兽□□的味道。
“宋千仰，你会害怕吗？”
耳畔传来他急促的咳嗽声，甬道深处，他匍匐在地，挣扎着迈向未知的黑暗。每走一步，便离死亡更近一步，终于，在大雾弥漫的尽头，他的身影彻底寻不见了。
宋袖抒躺在柔软的肉壁上，闭上了眼睛。
让我睡一会儿。
再捕捉一些碎片。
**
“杨博士，他还有救吗？”
身姿笔挺的女人一改往日的冷酷神情，不无担忧。杨奉摇了摇头，“没救了，就跟当年的祁教授一样……除非，上级可以批准我的计划，或许会有奇迹，毕竟当年祁教授留下了一些珍贵的数据。”
“可是您的计划……万一失败了，他要承受比现在剧烈百倍的痛苦死去。”
“至少，还有一线希望。”
楼道中，灯光白得刺眼。
“咳咳……”
宋千仰扶墙艰难地拖着几乎无法直立的双腿，眼见一个踉跄就要跪倒在地，一个小职员连忙上前想扶他，却听他一声怒斥：
“别碰我！”
通红近乎嗜血的眼眸，吓得小职员打了个激灵，一溜烟跑了。
“杨博士……咳咳，您只管创造奇迹……而我，只想活下去。”杨奉办公室，他死死扒住门框，用力到骨节处泛白，轻颤的指尖泛着青灰色。
“宋……”
杨奉欲言又止，扶他坐到了沙发上。
“按理说，你是不能乱跑的，我们应该将你软禁起来才对，以免辐射扩散。但是你也看到了，这个海底实验室的人，并不怕辐射，知道为什么吗？”
杨奉的笑容带着些许不屑，以及些许得意，宋千仰眼角微眯，紧紧凝视着他。
“没错，正是你父亲当年留下的数据，让我成功研发出了抗辐射疫苗，但是想要效果更长久，我需要更多的数据支持。而你，简直就是完美的实验体，你奉命进入栖海兽的体内，这一切或许都是命运的安排。”
“只要能活下去，不过又是一道坎而已。”
“那你应该知道，你要经历的将是什么。可以说，生不如死。”
“我知道。”
“不愧是祁教授的儿子，那你想知道吗，如果你没有成为宋千仰，你真正的名字，该叫什么？”宋千仰缓缓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还请杨博士告知。”
“你本该，名叫祁抒，这个名字是你母亲取的。”
“我母亲……还在世吗？”
“祁教授死后，你母亲难产生下了你，所有人都说她已经死了。可我一直坚信，她那样的女人不会如此轻易被打倒的，她只是隐姓埋名了，如今究竟身在何方，谁也不知道。”
杨奉点燃一根烟，烟雾缭绕中，污浊的目光隐隐有微光透出，“当年宋止将军收养你，是有人偷偷将你放在了宋宅门口。这个人，你认为会是谁呢？”
宋千仰的心紧紧揪作一团。
心口的刺痛，让血管里游走的剧痛都无足轻重了。
如果那个人就是他母亲……
如果她还活着……
又为什么，将他送走呢？
“咳咳……咳！”
宋袖抒走上前去，隔空拥紧了他。
不会的。
真相绝不会是这样的。
杨奉是故意扰乱你的心智，好让你为他所用。
你千万不能上当。
长达半年的实验开始了，他终于还是如自己预想得那样，变成了一滩烂泥。日出时分，愈合如初，日暮时分，浑身溃烂，他的身体像有了某种奇异的“光合作用”。
可是，他置身海底。
又何来阳光呢？
“陆地传来消息，核战爆发了，我们向地下城疏散的人员有限——不过您弟弟和妹妹，他们应该都有名额。”神秘女人将这个消息告知他时，距离实验结束只剩半个月了。
他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可还是动不动就情绪失控，发火更是家常便饭。
砰——
他抄起花瓶愤愤砸落在地，“都给我、滚。”
电子屏上又是日暮时分，血管里又开始隐隐作痛。还有半个月，只剩15天了，15天……就是360个小时。只要360个小时了，他就可以逃离这里，去找她了。
他一定会活下来的。
阿烟……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只要，360个小时了……
“放我出、去——”
可他没想到，下了实验台，插在身上的管子，却变成了拴在身上的铁链。一个灯白如昼门窗紧闭的房间，他腰上缠着铁链被拴在床脚旁，可以走到紧闭的门前，却死活够不到门把手。
身体的折磨结束了——
接下来要折磨他的心智了。
咔嚓——
就在他喊得喉咙都要破了时，门把手轻轻压了下去，杨奉一袭白大褂推门挥了挥手。两个武装人员上前，将他的双手也铐在了床脚上，杨奉这才双手插兜走了进来。
“宋千仰，你知道，这究竟是在哪吗？”
“海底。”他嗓音嘶哑，无力地说。
“具体是哪片海呢？”
他靠在床边，轻轻闭上了眼睛，默不作声了。杨奉蹲在他的面前，捏起他的下巴说：“是在公海，不受任何法律约束的地方——当然，这是末日前，末日来了，任何一片海域，如今都是公海。”
“所以呢？”
他冷笑，这才睁开了眼睛。实验结束后，他的目光愈发深邃了。
“你是想为自己的叛国行为开脱吗？是末日了，但你的所作所为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只要我还是宋千仰，只要我还有记忆——你这辈子，别想逃脱制裁。我重获自由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你。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我就知道——你一直在跟我演戏，就是利用我救你而已。”
“你不会轻易杀我的，你会拼了命地救我，就为了证明你比我爸厉害。现在，你同样不会杀我，为了折磨我。难道说，你一直暗恋我母亲吗？”
“你说什么？”
杨奉的笑容凝固在唇角，眼眶隐隐泛红，见状，宋千仰的笑容则愈发张狂。
“我母亲是你初恋，是吗？我爸当年，难道横刀夺爱吗？我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你有多失败，是吗？告诉我，我长得更像我爸，还是更像我妈？”
下巴传来一阵胀痛，杨奉用力到指尖都在颤抖。
宋千仰却又笑了，“我猜，应该是更像我妈。我在你办公室见过你跟我爸的合照，我的身材是随了我爸没错，但是我们长得并不是很像。基因——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不是吗？”
“你……”
杨奉从来不知道，这个正气凛然的“狗杂种”气人倒是很有一套！
“不管当年将我送到宋宅的人是谁，但那个人一定是希望我能过得好，不然大可将我送到孤儿院去，不是吗？不管爷爷是主动收养我，还是被迫的，我作为宋千仰长大，这么多年，爷爷从没亏待过我。”
被捏住了下巴，他说话时有些口齿不清，可每一个字落在杨奉的耳朵里都像扎在心头的刀子。
“我当初，为什么救你呢？”
“我也想问，我爸当初，怎么会有你这种学生呢？”
杨奉徒劳地松开了手，怅然一叹：“你知道吗，我多希望当年……你可以是我的孩子。”听了这话，宋千仰眸光一凛，神色缓缓凝固，眉头也轻拧。
“你说……什么？”
“那天晚上，她去实验室找你爸想和好，你爸当时并不在，去出差了，只有我在值班。我承认，我是鬼迷心窍了。可她当时为什么不挣扎呢，我甚至幻想过，她是不是也有一点喜欢我，直到后来你出生了我才知道为什么，原来那个时候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可能就是为了保护你。”
宋千仰拼命攥紧了双拳，再忍不住挣扎了两下。
“你……畜、生！”
“对不起，事后我也很后悔，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所以才出国的。”
“你就是这样卑鄙懦弱，做错了事不敢承担，为了掩埋这个错误，继而去犯更大的错！”
“老实说，末日来了，我真是松了口气。”
忽然，宋千仰低头又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刚才真是吓了我一跳……真怕自己成了强、奸犯加卖国贼的后代，那不用你动手，我自己去死！”杨奉愣了半晌，也笑了起来，笑声像要把屋顶掀翻一样。
“哈哈哈哈！你认命吧，你这辈子，注定只能是个海底的幽灵，孤独终老！”
“不——”
宋千仰勾唇一笑，“咱们来打赌，最终死在海底，发烂发臭的人，一定是你。而我，会逃出生天，我会去看真正的日出，我也不惧真正的日落。”
只是，他也没想到——
逃离海底，最终他花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