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上并没有外伤，这些不是我的血。”说着，宋袖抒又咳出一口血，事实显而易见，她受的伤肉眼并不可见。

    “别说了，先送你去医务室。”

    祁抒正要抱着她起身，她却揪住他的领带轻轻推开他，挣开了他的怀抱。与此同时，目光落在了宋孝闻的脸上，四目相对，“二哥，这一次……换我保护你们吧。”

    她的声线有些嘶哑，像声带受了伤，又像是刚经历过一番嘶吼，尚未恢复。

    听来，难言的悲怆。

    宋孝闻死死咬紧了唇角，通红着眼眶，与祁抒对了个眼神。后者，眼尾也迅速泛红。两人重新望向她，只见她缓缓起身，目视着前方，用嘶哑的声线说：

    “只有我，活着出来了。”

    正要欢呼胜利的人群顿时一片死寂。

    她向前又走了两步。

    人群自动向两边让开，辛雯身姿笔挺地走了出来，她的身后，跟着一列军人，以全瑞轩为首。

    辛雯并没有注意到，就在自己左手边的人群中，李珂顶着一张因眩晕与呕吐而苍白甚至发青的脸，不敢置信地捂住了嘴巴，潸然泪下。

    只有全瑞轩留意到了人群中的李珂，悄然投去一抹坚定的目光。

    四目相对，李珂连忙抹去了眼泪。

    昨夜，正是他前往新约将李珂接了过来，她因为深海恐惧症几乎吐了半宿，如果不是即将要与妹妹重逢的期待与喜悦支撑着她，她甚至没有力气站在这里。

    听小全说，这些年他一直都跟着特遣队在银月基地执勤，他特意申请成为了辛雯的贴身保镖，替她保护好辛雯——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让姐妹二人得以重逢。

    辛雯率领的星舰并未进入漩涡，几乎没有牺牲的可能，所以天亮之前，当战斗结束她大概率是可以回来的。

    想到天亮就可以见到妹妹了，李珂的眩晕症却愈发严重了。

    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生怕期待落空。

    她压抑着自己，越是压抑，却越是眩晕。直到此刻见到妹妹了，又是前所未有的陌生袭来。

    李珂心头不禁冒出一个疑问：

    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妹妹吗？曾经活泼开朗，像太阳一样充满活力，无所畏惧的少女，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一个站姿甚至刻板，看起来冷酷无情的女人。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曾经的天真烂漫，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太空军呢？”

    辛雯走到宋袖抒的面前，望来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全军覆没。”

    宋袖抒说完，祁抒缓缓直起了身子，宋孝闻站到他身旁。栖海兽像一座冰山，周身蓝色雪花迎风飘扬，在晨曦下编织成一片流光溢彩的薄纱。兄妹三人的轮廓掩映其中，都显得不大真切。

    人群中仍是死寂一片。

    郁汐神色恍惚，不等反应过来，两行热泪已划过唇角。正要冲上前去，肩上一沉，郁子虞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郁子虞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沉着地问：

    “那我们，赢了吗？”

    “赢了。”

    宋袖抒话音未落，辛雯却挥了挥手，冷冷地说：

    “逮捕她，等待审判。”

    又是片刻死寂，人群一片哗然。

    全瑞轩不禁也面露愕然，“辛长官，我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每一次战斗都可能是最后一次，牺牲在所难免。宋长官也只是做了她该做的。”

    “我才是银月基地的最高指挥官，你要抗命吗？”

    “我……”

    辛雯再度挥手：“带走！”

    只听一阵逼人的脚步声，那个男人大步走来，站到辛雯的面前，冷冷垂眸。

    苍白唇角，只吐出两个字：

    “谁敢。”

    辛雯抬起头来，不闪不躲直视着他肃杀的目光，“祁长官，这里是银月基地。这艘战舰，以及我们即将要去的地方，都隶属于银月基地。”不卑不亢的一段话，言外之意已经很坦白：

    银月基地，她说了算。

    祁抒腕上一凉，宋袖抒走上前来问：“要去哪？”

    “一座名叫伊甸园的孤岛，岛上，生存着至少十万人。你要登上军事法庭，究竟是无辜的，还是有罪的——公开审判，全程直播，自有群众投票评判。”

    宋袖抒轻咳了两声，未再多言，只问了一个问题：

    “审判，在什么时候？”

    “一周后。”

    **

    “李所长。”

    全瑞轩敲响医务室的门，李珂虚弱的声音传来：“请进。”她实在太虚弱了，不得不来打点滴，医务室内此刻只有她一人，本不想见人的，可她听出了全瑞轩的声音。

    全瑞轩搬了把椅子坐到床边，不无担忧地问，“您身体还好吧？”

    李珂自嘲地笑了，“身体没事，就是看到海就晕。”

    “我跟辛长官申请过了，等您打完了点滴，先送您上岛安顿好。”

    “她……”

    “她还在忙。”

    李珂叹了口气，连忙将头扭向窗外。

    “虽然我知道，你们都是听命行事，但我还是想问，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能告诉我吗？”说完，李珂这才扭过头来，眼角的雾气已经眨去，全瑞轩那张几乎没有变化，仍然俊秀的面庞此刻无比真切。

    真切，也陌生。

    “想必您也看得出来，我们这些脱离新约加入银月的人，都是祁长官最信任的一批人。那个时候，祁长官大概已经知道了，新约的高层有来自外星的敌人，如果新约保不住了，至少还有另外一个基地可以投奔，人类还有希望。”

    “希望……”

    李珂轻轻笑了，“我甚至觉得，光是听到这个字眼，都很绝望。”

    全瑞轩垂下眸，没有说话。

    “银月可能也是敌人的地盘，可你们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在这片茫茫大海上生活了几十年，光是想想，我都要窒息了。”强烈的眩晕感再度袭来，李珂不由得又干呕了几声。

    片刻犹豫，全瑞轩弯身轻拍她的背。

    她摇了摇头，才说：

    “从前一直盼着能跟雯雯重逢，从没想过她竟然还活着。看到她还活着，又忍不住在想，这些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又是怎么过来的，在苍茫无边的海面上，她会不会孤独？”

    “辛长官，是个很坚强的人。况且，没有任务的时候，大家都是生活在岛上的。”

    李珂轻轻摘了眼镜，“没错，她远远比我要坚强，我曾经对她说过，等一切都结束了，我要做她最坚强的后盾。我才明白，我这个做姐姐的究竟有多失败。”

    她轻轻躺下，翻了个身。

    “全队长，麻烦您帮我喊一下祁长官可以吗，我有些话想对他说。”

    “好，我现在就去。”

    一个小时后，祁抒和全瑞轩结伴而来，李珂的眩晕症减轻了许多，她望着全瑞轩轻笑，“小全，能不能让我们单独说两句？”全瑞轩点了点头，转身带上了门。

    祁抒坐到椅子上，静静地凝视着李珂。

    最终，是李珂先说：

    “今天……站在您身边的，宋笙身后那个人，就是您弟弟吧？他们长得还真有点像。”

    “嗯，你都猜到了。”

    祁抒的声调有种极致的波澜不惊。

    就像他的目光一样。

    “原本只是怀疑，今天终于确认了。原来那天你来找我都是在试探，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个时候你弟弟的克隆体，已经出现了对吗？”

    祁抒淡淡嗯了一声，李珂继续说，“你不确定究竟是不是我，如果是我，直接问我，我肯定不会承认。”

    “当时……”

    祁抒起身走到了窗边，暮色渐沉。

    “我是抱着求救的心态去的。”

    “求救？”李珂不禁拧紧了眉头。

    “不管是谁用这种方式复活了我弟弟，我心里比谁都明白，即便是末世，但只要还有人，只要还有秩序，他的存在就是违反伦理的。我当时，很希望能得到李所长的肯定与支持。”

    说完这段话，他轻轻转过身来。

    他的轮廓模糊不堪，脸上光影交叠，李珂紧紧凝视着他，怎么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李珂能感受到，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片刻，他轻叹了一声。

    “从实验室离开以后，我反复在想，如果是阿烟，她会怎么做。或许她会将他们一并送进火化场，也或许，她会毫不犹豫唤醒他。反正，世界都毁灭了，还有什么代价，是我们不能承受的。”

    李珂终于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

    孤寂、苍茫，还有一往无前的悲壮。李珂不由得湿了眼眶，“对不起，当时没能给你支持。”

    祁抒摇摇头，重新坐回椅子上。

    “当时我也并不坦诚，你只是将后果告诉了我。你的回答不论是什么，都无法左右我的选择。我去找你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那，他为什么会在银月呢？”

    “我将他送过来的，他不能留在我身边，不然他的身份很容易暴露。那个时候，新约也并不安全。他留在新约，就是留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我不敢冒险。”

    “结果，还是天各一方。那究竟是谁克隆了他呢？”

    “是蓝总。”

    “那我妹妹……有没有可能，也是一个克隆体？”这一次，换作李珂用求救般的目光凝视着祁抒，祁抒心领神会。

    “有可能，但也无从考证。除非，把她大脑刨开，看看有没有植入过芯片。但是，如果她真的是一个克隆体，又是谁克隆了她呢，可能你永远也找不到答案。”

    李珂的心紧紧地揪在了一起。

    那股眩晕感又袭来了。

    她强撑着意识，用模糊的视线看到那个男人缓缓站起了身，“所以，我的忠告是，不要深究。不管她是什么，只有一个身份，毋庸置疑。”

    “什么身份？”

    临走前，他轻声说：

    “你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