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自己的伪装有多蹩脚吗？”

    最后一丝余晖悄然散尽，他暗哑的声线伴随着湿漉漉的海风轻拂而来，宋袖抒轻笑，一边摘了墨镜一边说：“主要是没想到，你们会一起出行。”

    胡同深处，薄雾渐起，雨丝擦过，他轻轻打开了手中的伞，举过他们的头顶，弯下身子，似有一声轻笑：

    “哦？你吃醋了吗？”

    “我要是说没有，你会失望吗？”他叹了口气，转瞬被吞没在劈里啪啦的雨声中。雨势不小，祁抒望着眼前的人，却感到思念在心头疯狂泛滥。

    明明还没分开。

    “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想着万一能遇见你呢。你看，老天还是眷顾我的。”这一番虔诚甚至卑微的发言，让宋袖抒沉默片刻，也轻叹一声，“你这样我会很有负罪感的。”

    他用力点了一下头，原来这就是他的目的。

    “还算你有点良心。”

    “那你们要去哪？”

    “去渊谷。她去开会，我顺道去参观。作为新约的指挥官，这也是我的责任。”宋袖抒不禁怀疑，他又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

    祁抒紧紧凝视着她，却见她的双眸黯了片刻，“如果，他真是你亲生父亲，最后你不得不面临一些抉择……”

    她的问题并不直接，可他全然了解，不假思索地说：

    “就算是亲生的，也只是有一层血缘关系而已，跟咱们的关系比起来，不值一提。在我心里，我真正的亲人，如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孝闻。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宋袖抒牵起他的手，紧紧相扣。

    “保护好宋孝闻。”暗哑的声线，带着些许哭腔。

    “放心。”他低头轻吻她的额头。

    “还有你自己。”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你也是。”

    他并没有问她要去做什么，只是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伞下的小天地像与世隔绝，漫天的喧嚣里，只剩他们的呼吸彼此交织。临走前，他握紧她的手，将伞递给了她。

    “我走了。”

    “嗯。”

    他带着满身潮湿的气息上了车，施盼望着窗外的雨幕，“见到逃跑的新娘了吗？”他嗯了一声，她这才回眸一笑，“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男人挑眉，不闪不躲地直视着她含笑却也凌厉的目光。

    “谈何秘密？”

    他的神情好似在说：

    -我喜欢她，全世界都知道。

    施盼也不由得挑眉，眼底笑意加深，凌厉敛去稍许，“那为什么要背着我？”

    “不然当着你的面给你难堪吗？”

    施盼轻笑，继续追问：“那昨天晚上，去你弟弟房间睡，也是一种体贴礼貌的行为吗？”他这才转过头去，望着窗外，淡淡道：

    “只是想跟我弟叙旧而已。”

    **

    “妈，我还是很好奇，你当初怎么会看上老爸呢？你们真的是自由恋爱吗？”郁汐双臂抱胸，眉头紧锁，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郁子虞狐疑地瞥了她一眼。

    “什么意思？”

    “跟祁长官接触以后，我就忍不住在想，你应该更喜欢这种成熟男性才对？”

    郁汐仔细回想，记忆中的父亲——

    怎么也谈不上成熟稳重？

    郁子虞扑哧一笑，坐到郁汐身边盘起腿来，说是母女，两人更像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这么跟你说吧，祁长官这人，就像一本书，属于是越翻越有意思，前提是——得有那个耐心。你爸呢，当初单纯得就像一张白纸。懂了吗，我这人更喜欢作画。”

    “懂了！你不喜欢看书！”

    郁汐豁然开朗的模样，叫郁子虞咯咯笑了好一会儿。望着她的笑容，郁汐忍不住又问：“你就这么相信宋笙吗？万一最后，那些进入漩涡的太空军真的全军覆没了，老爸真的牺牲了，你怎么办？”

    郁子虞轻轻收起笑容，面色却也并不凝重。

    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望着女儿娇俏的面容，莞尔一笑：“那就，建一座碑，刻上所有烈士的名字。”

    “那如果……老爸回来了呢？”郁汐红着眼眶，强忍着哭腔又问。

    这一次，郁子虞不假思索地说：

    “那当然是，日子照常过。”

    **

    商务车驶入渊谷研究院，一个年轻的男助理举着伞，拉开后座的车门将施盼迎下了车，“施总，院长已经准备好了资料，会议随时可以开始。对了，辛长官也在，还有辛长官请来的顾问。”

    “顾问？”

    助理正要解释，抬头却见对面下来一个高个男人，紧接着司机也下了车，高举手中的伞，男人接过伞，迈着大步朝自动门走去。

    施盼也接过伞，“他是祁长官，一起参加会议。”

    “好的……”

    助理很想继续追问，祁长官又是谁。可光听这个头衔，就知道是辛长官的同级，又跟施总同行，直觉告诉他，还是别多嘴了。

    会议室内亮着白色的灯光，已有三人落座，辛雯和李珂面对面而坐，祁抒并不意外，可李珂身边的人，明显让他吃了一惊。对方抬头与他对上眼神，也愣了片刻。

    施盼并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坐到辛雯的身边，招了招手：

    “开始吧。”

    辛雯起身，先指着李珂介绍道：“李所长，来自新约基地，是我请来的顾问，专攻生命科学，会对我们的项目有所帮助。”

    李珂淡淡起身，面无表情说：

    “大家好，还请多多指教。”

    辛雯继续说：“这位是秦长官，也来自新约基地，是祁长官的同僚。”

    这个介绍，便很耐人寻味了。

    祁抒与秦莉再度交换了一个眼神。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人都明白了——秦长官，是作为新约基地的指挥官坐在这里的。而祁长官，他这个指挥官——属于延续下来的头衔。

    曾经是宋长官，如今便是祁长官。

    施盼点了点头，自我介绍道：

    “我是深黎生物的施总，这个项目是由深黎与渊谷共同创立的。这一场会议，主要是确定接下来的研究方向，事不宜迟。对了，岛主也同意了要与新约基地建立合作的提议，所以欢迎祁长官和秦长官，还有来自新约的李所长，欢迎你们。”

    客套又官方的一段话，李珂带头鼓起了掌。

    施盼给了辛雯一个眼神，辛雯随即开口：

    “先跟各位介绍一下项目的基本情况，简单来说，就是在人造子宫的基础上，实现体外孕育，解放女性仿生人。”简短的一段话，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秦莉抓住了其中分量最重的字眼。

    “解放？”

    “没错，深黎生物推出这个项目的初衷就是解放女性——人造子宫的技术已经很成熟，接下来可以实现体外孕育，那么仿生人也就解放了。”解答秦莉疑问的，是施盼，然而秦莉拧紧眉头，愈发不解了。

    “当初创造‘她们’，只是为了在‘她们’身上做实验吗？”

    施盼轻轻点了点头，话锋一转：“据我所知，初代仿生人，不论男女，并不具备生殖能力。他们被创造的初衷是守护人类，延续文明。从第三代开始，才正式投入人造子宫的运用。”

    “那你应该知道，仿生人都具备独立意识，所以才叫仿生人。”这一次开口的人，是李珂。

    “所以才需要解放他们。”

    似有片刻犹疑，李珂继续问：“如果体外孕育实现了，要将那些女性仿生人回收，做子宫摘除手术吗？”

    施盼陷入了沉默，气氛一时有些凝重，秦莉似是明白了什么，不禁绷紧了神经，硬着头皮问：

    “难道，是要销毁吗？”

    “不论是销毁，还是回收——都是巨大的损失。”施盼不容置疑地摇了摇头，“当然是在现有基础上，推行第六代。”

    “所以……”

    之前的几代不做任何处理，保持现状。

    那么，又谈何解放呢？

    秦莉忽然回想起小酒馆里昏暗的房间。

    她想起了赵小姐。

    想起了小苏。

    然后，她想起了笙笙。

    如果是她，她又会怎么做呢？

    接下来，他们又说了什么，秦莉无心再听，浑浑噩噩地坐到会议结束，刚出了门，那个全程一言未发宛如背景板的男人便将她叫到了院外无人的角落。

    雨已经停了，空气中满是潮湿咸涩的气息，二人置身树影斑驳中，祁抒压低了音量先问：

    “你怎么会在这，她找过你吗？”

    “嗯，我想帮她，才找李所长汇合的。”祁抒似是轻叹了一声，“你的身份，没人知道吧？”

    “笙笙提醒过我了，我会小心的。”

    片刻的沉默，祁抒再度开口，口吻明显肃然了几分，“我还是要提醒你，你不用担心自己会有生命危险。对于你来说，真正的危险是失忆。”

    “你……”

    秦莉这才抬起头来，有些狐疑地望着男人那张光影交叠的面孔。

    “你在关心我吗？”

    男人眸光一沉，眉头轻拧片刻，舒展开来，耐着性子继续说：

    “可能只需扫描一下，你的记忆就会被清除了。没有了记忆，你就不再是秦莉，你与任何一个仿生人都不再有区别。我只知道，如果你出事了，她会很伤心。”

    秦莉不由得湿了眼眶，深深一叹。

    “那笙笙有可能失忆的时候，岂不是，会很痛苦吗？”秦莉紧接着又松了口气，轻声呢喃：

    “还好……她不是真的失忆。”

    那一刻，祁抒的心头忽然抽痛了一下。紧接着，是愈演愈烈的刺痛。

    他忽然也意识到了一件事，如果最终将他们分开的并不是死亡，而是遗忘……

    他又该怎么办？

    他又该拿什么，对抗这漫长沉寂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