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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朝观山庄(21)(微改)

    如说好的一般,陆小凤和花满楼站在院外等候,云初霁一人去见了张渔。

    房中,张渔端坐桌前,手中紧紧握着那柄雁翅刀。听到开门声。张渔猛地浑身绷紧,见到来人是云初霁且只有她一人之后,才逐渐放松。

    看到她的反应,云初霁笑道:“看来来找你的不止我一人。”

    张渔只是点头,没有说话。

    云初霁继续道:“除了我,还有谁?”

    “奕歌,还有陆小凤。”

    张渔的话一如既往地少,云初霁不禁暗想,若是让她与谢应宗待上一天,不知两人能说上几句话。纷杂的念头转瞬即逝,云初霁的思绪很快回到正事。她缓缓走到桌边,毫不掩饰身体的疲惫,说:“真有些累了,我可以坐一会儿吗?”

    直至此时,张渔才察觉云初霁的异样,问道:“你的脸色很苍白。”

    “嗯。”云初霁简短回答,“受了点伤。”

    张渔果然疑道:“受伤?”

    云初霁道:“是啊,因为一些往事。有些时间,纵使先人故去,但其留下的痕迹不会轻易消失,不是吗?”

    张渔眼神微微闪动,但没有说话。云初霁微侧着头,似乎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说道:“我来之前,从没想到会遇见母亲的故人,甚至有机会知道父母离世的真相。”

    若想要别人信任自己,首先需要表达自己对其的信任。果然,张渔开口说:“你父母都去世了?”

    云初霁目露哀伤,幽幽叹了口气,道:“是啊,在我很小的时候。你呢?”

    张渔受其情绪感染,眼中流露复杂的情绪,说道:“我母亲也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的父亲如今也已离世,不,对我来说,他早就死了。”

    “果然我们都有类似的经历,难怪我乍一见你就莫名地感到亲切。”

    张渔抬头,正瞧见云初霁那双透亮的眼睛也在看着自己,其中既有淡淡忧伤,又有丝丝喜悦。一种同病相怜之感在张渔心中油然而生,她点点头,道:“我也是。”

    云初霁趁势说道:“所以你的故事与这把刀有关系,对吗?”看见张渔眼中露出一丝慌乱,云初霁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于是她继续说:“你是张麻子老前辈的后人,对吗?”尽管心中已经有了肯定的猜测,云初霁依旧习惯性地没有把话说满。

    眼见已被人彻底看穿,张渔点了点头,缓缓道:“他是我外公。”

    “那你……”

    “我是他唯一的外孙女。”张渔特意加重了“唯一”二字。一个人被别人顶替了这么久的身份,自然心中怨愤。

    云初霁趁机追问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当年……”

    张渔的说法与丁翀的有很大区别。据她所说,当年他们根本没有提前出发,而是按照约定多等了好些天都不见来人。母亲小艾因情郎久侯不来伤心不已,外公张麻子见她这样,更是气得跳脚,直骂郑涂是个负心汉,难怪亲生女儿已经6岁了,他才来看过两次。

    气愤之下,张麻子直接决定,那负心汉不来自己就带着母女二人过去,拼着这张老脸不要了,也要替女儿讨个说法。

    三人行至石磨山附近时,正巧端午,前一刻张麻子还对母女二人说要早些赶到县城休整休整,顺便买碗面条为小艾母女庆生,下一刻就被冲过来的土匪团团围住。

    那土匪头子见小艾生的清秀,心生歹意,要将她掳上山。张麻子拼死反抗,可他铸得一手好刀,刀法却是平平,没有几个回合便落入下风,不仅自己受了重伤,新铸的好刀也被那土匪头子夺了去。

    之后,三人被绑到了山上。小艾在张渔的哭喊中被带走,张渔则和张麻子一起被关了起来。那时的张渔怕极了,一直在哭,直至哭晕了过去。再次清醒时,已不知过去了多久,但她至今仍忘不掉外公拖着虚弱的身子照顾自己的样子。自此她便学会了忍住眼泪,不让亲近的人担心。

    那间房中还关了其他人。他们都是被土匪绑上山的,也都写了要求赎金的书信回家。据说只要赎金一到,就会放他们走。年幼的张渔立刻当了真,吵着闹着要写信,吵着她爹爹是朝观山庄的庄主,有很多钱。

    之后还真有人来见了她,却不是白天见到的那位大当家,听称呼是二当家。张麻子不愿意动笔,那位二当家就把纸笔扔给张渔,让她写。张渔当时只盼着爹爹能来救他们,便依言简单地写了一封信,并附上了一块能证明自己身份的银锁。张渔也没有忘记追问自己母亲的下落,可那位二当家只是奇怪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就走了。

    又过了好几日,因为没药,张麻子的伤势越发严重,一口米饭都吃不下,只能勉强喝几滴水。张渔又急又怕,她借着自己人小手臂细,穿过窗户上的铁栅栏,抓住每日送饭那人的衣角,求他给点药。却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拽回衣袖,耻笑道:“哪来的野种。送信的这些日子还不回来,我看你爹肯定是不要你了。所以你娘做什么贞洁烈妇,不寻死,好好服侍我们老大,说不定你们早就被放出来了。现在,你们爷孙就慢慢等死吧。”

    他的一番话,张渔听懂的没几句,只听到了一个“死”字,似乎是说自己娘已经死了,爹也不要自己了。

    晴天霹雳的消息,让她整个人如坠云雾,大脑一片空白。

    恍惚中,她似乎听到了张麻子唤自己,忙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仰头带着哭腔向张麻子询问。张麻子面色如土,颤抖着双唇紧紧抱住了她。那是张渔第一次看到生性倔强的外公流泪。

    说到伤感处,张渔的眼眶中噙满了泪珠。她遗传了张麻子的倔强,任凭双目含泪,终究是没有哭出来。

    云初霁轻轻握住她的手,宽慰道:“有时候哭并不意味着脆弱。”

    暖心的话语有时更令人动容,张渔顿觉鼻头微酸。她回握住云初霁的手,平复了好一会儿情绪,才接着开始叙述。

    此后两天,外面突然出现喧嚣之声,细听似乎是马鸣和哭喊声。关着的众人中有人大喜,连说是官兵来剿匪了。

    张渔被那些声音吵得心慌,又受众人的喜色感染觉得欢喜。她不知如何是好,连忙去看张麻子,发现他脸上土色更胜,顿时又觉心忧。便在这时,忽听几声惊呼,回头看去,原来有人见外头势乱无人顾及他们,趁机用藏好的工具打开了门锁,这时正在招呼众人离开。

    张渔见此情景,转忧为喜,忙准备拽着张麻子起身。可张麻子沉重的身体又哪里是她一个小小女童拽得动的。张麻子若不是担心张渔,这副如朽株一般的身子早坚持不了这么些日子。此时,他将张渔拉到自己面前,捧着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别想太多,好好活下去。”

    见张渔点头,张麻子用尽最后地力气将她往外一推,说:“快走。”

    这时,有人将张渔一把拽到了屋外,拉着她一路狂奔。外面刀光四起,血肉纷飞,真如人间地狱一般。张渔哪见过这等场面,被吓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只一味地跑。或许是她运气好,竟这样跑出了土匪窝。可救她的人却在那场慌乱中与她走散了,晕晕乎乎的她甚至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

    她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试图甩开萦绕鼻尖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回荡耳中那消除不尽的惨叫声,只想离这个梦魇一般的地方越远越好。一直跑到力竭,摔晕在地上。

    等她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虽然身下的木板床比地面也软不了几分,身上盖着的被子也已经洗的失去了本来的颜色,但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捡她回来的是一户打柴人。张渔因惊吓过度,急火攻心,当天夜里便发起了高烧。幸得那家人凑钱买了汤药再加上悉心照顾,终于转危为安。

    清醒之后,张渔立即请求那家人去救自己的外公。那时候的她哪知道打柴人对上土匪完全就是以卵击石,只以为他们既然能救自己,也一定能救外公。夫妇俩先被这孩子的话唬了一跳,待弄清事情的原委之后,这才舒了一口气。两人告知张渔,在她逃离的当天,朝观山庄就召集人剿灭了整个土匪寨,被囚禁其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已获救,她外公想必也在其列。

    张渔闻言自是开心不已。可第二天,那家精精神神出门的丈夫直到天擦黑了才回来,而且身上还挂着伤,同时也带来了噩耗。她的外公因为伤重,在众人赶到之前已经撒手人寰。张渔自责不已,只道是自己抛下了外公,才会害得他身死,不由痛哭起来。便在她悲愤交加之时,她又听到了一个更为吃惊的消息:朝观山庄已经成功救回了他们的小姐。

    那丈夫觉得奇怪,便寻到山庄众人暂住的地方询问,可还没说两句,就被那里的人打了出来。那丈夫本来已对张渔的身份起了疑心,但一来通过这几天的相处,对她有了些了解,知道她不会说谎,二来见她的确在听到外公身亡的时候哭得那么伤心,依旧选择相信张渔。只道是这些贵门中有什么腌臜事,才引的父亲不认自己的亲生女儿,只可怜了无辜的孩子。后来的事更印证了他的猜测,因为在发生了这种惨事之后,山庄管家不仅只是将那女孩安置在了其他地方,那位庄主更是一次都没来看过自己的女儿。

    夫妻俩见张渔可怜,对她越发温柔。一年后,经张渔同意,无儿无女的两人正式将她收为义女。这家人与张麻子同姓,因此她直接改姓了张,又因那日那家丈夫将卖柴所得买了条鱼,耽搁了时辰,这才在拎着鱼回家时捡到了她,便名为渔。

    说道这里,张渔发出了自嘲一般的轻笑道:“你知道我原来叫什么吗?”

    云初霁奇道:“不叫郑淼?”

    张渔摇了摇头,将云初霁的手掌摊开,边在她的掌心比划,边说:“我娘生于端午,他俩相识也在端午,我更是生于端午。因此他给我起名郑午,不过我娘嫌‘午’不像女孩子的名字,便改做了‘舞’,郑舞,不过小名还叫端午。这名字对他二人都意义非凡,可是他竟然随意地就给那个假扮我的人换了名字,足见他多么薄情。这样薄情之人,与我之间早再无瓜葛。”

    她说的云淡风轻,若不是云初霁曾见到她最早去祭拜郑涂,当真要信了这番话。可若是直接挑明,云初霁又担心她会恼怒,之后再想问什么就难了。

    便在此时,陆小凤突然推门而入,道:“或许正是因为意义非凡,所以他才不愿意给其他人用?”

    张渔看见来人先是一惊,再听这话更是大恼,怒道:“既如此,他为何这么些年从没找过我?”

    陆小凤继续为其开脱道:“听闻他的正妻香巧夫人是前任庄主替他找的,在这山庄很有地位。”

    张渔怒道:“再有地位能越过他这个庄主去?阿爹曾借送柴火来过几次,知道他才是这个山庄说一不二的人。而且别说养在外边的假女儿,庄内的妻儿他都不怎么关心,基本都待在那栋楼里。”

    云初霁问道:“你恨他吗?”

    “我……”张渔正要否认,但在看到云初霁关切的眼神时,陡然想到了同样会这么望着她的养父母,颓然地点了点头,“我一直骗自己,就当没有这个父亲,可怎么会不怨呢?阿爹肯定也是看出来了,所以才想方设法替我打探他的消息。”

    云初霁又问:“所以,你是来报仇的吗?”

    张渔摇了摇头,道:“他不值得。其实也是凑巧。那天阿爹打柴路上远远看到两人在决斗,他怕惹祸上身,正想回避,就见一人刺穿了另一人的脖子,而那人又因躲闪不及,被对方的剑刺中胸膛,就此双双命亡。想到遇到即是缘分,没有让他们俩暴尸荒野的理由,阿爹走过去准备替二人收拾,没曾想在不远处看到了朝观山庄的请帖。他一定是担忧我心中执念,才会将这请帖带了回去,想让我得以进入山庄,好好地问问那人。我本不想来,但端午前几天阿娘收拾柴房时,不知被什么毒物咬了,就此昏迷不醒,家中积蓄都用尽了也不见好转。我实在没有办法,才决定来山庄,就算那人仍旧不打算认下我,也希望他念着旧情,能借些银钱,好给阿娘看病。”

    陆小凤接道:“但你没想到头天夜里郑涂就死了。”

    张渔点点头。

    陆小凤又问:“那可有人还能辨别你的身份。”

    “我的银锁在那次写信时已经给了,剩下的只有香囊。这是他们定情时,他送给我娘的,还说我娘名艾,里面的艾草就代表了我娘。后来那年那人没有按照约定前来,我哭个不停,娘见我伤心,将之送给了我,还说他一定不会辜负我们母女。其实他要不辜负,肯定就自己来了,也不至于……”一谈到当年事,张渔忍不住地开始怨恨,思及还有外人在,又将快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平复了会儿,才说,“所以我想除了他,应该没人能认出来那香囊。”

    陆小凤道:“既然没人能辨别你的身份,你为何继续留下?”

    云初霁瞥见桌上的那柄刀,道:“是因为它?”

    “这刀乃外公精心铸造,原打算送给那人的。可是……”张渔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想看看它今后的主人会是谁”

    云初霁想到张渔只知道当日为刀无影言语羞辱时,乃富布泉出手相帮,却不知富布泉之算计,故而提醒道:“富布泉那日帮你……”

    却见张渔面色微沉,道:“我知晓你们都说昨夜是富老板要杀我。可我想你们都弄错了,我相信绝不是他。”

    以张渔的个性,纵使云初霁曾救过她,又与她同样幼年失去双亲,她也依旧有所隐瞒。若非陆小凤言语相激,很难试出她真实的想法。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如此信任一个刚见过几面的人?

    云初霁突然福至心灵,有了一个大胆又合理的猜测。她一转方才的温和,用严肃的口吻说道:“你方才说张麻子受了很重的伤,你当时年岁方小,如何懂得照顾伤患?”

    “是外公……”

    云初霁打断了张渔的话,继续说:“你也说了,到了最后几日,他连吃饭的力气都没了,哪还能开口教你?你还说,有人打开门之后,没有急着逃离,反而招呼大家一起离开,可见乃良善之辈,这样的人会视孩童老人于不顾?”

    张渔没有回答,低着头沉默相对。

    云初霁适时放缓语调,继续说:“若是我,绝不会忘记在我危难时助我之人,我相信你也是如此。”

    张渔叹了口气,终于松了口道:“那人就是富布泉,我记得他手上抓着的那个金算盘。”

    陆小凤奇道:“那些土匪竟没把那算盘夺走?”

    张渔点了点头,说:“因为他答应会让人送来比金算盘价值多得多的赎金。”

    云初霁问道:“我不明白你为何要隐瞒此事?”

    张渔回答:“那日拍卖结束后,我曾找过他。当年我也曾告诉过他香囊的由来,我想他肯定是通过那香囊认出了我,因此才会相帮。可没想到,他居然毫无反应。于是我猜测他一定是不想再提及当年那段不光彩的事,所以……”

    陆小凤问道:“姑娘丢失香囊是在见富布泉之前还是之后?”

    张渔听出他的怀疑,柳眉先是一竖,忽又陡然垂下,面露犹豫之色,道:“我不记得了。不过与他告别没多久,我便发现自己的香囊丢了。”

    陆小凤从怀中掏出一物,正是那个香囊。只是如今这香囊不仅有所损坏,还染上了无法洗去的血污。陆小凤将香囊放于掌心,缓缓地递过去,说:“这香囊对姑娘如此重要,理应交还。”

    张渔看着递来的香囊,却没有接,说道:“此物已是江湖物,我却并非江湖人,也幸非江湖人。为了一张无意义的请帖,以性命为筹码。我看所谓的江湖人倒更像是赌徒。”

    这香囊虽是张艾转赠,到底还是出自郑涂之手,就似那斩不断的血缘。于张渔而言,它不仅蕴藏着对母亲的思念,也隐藏着对父亲的执念。但是她在看到这为血污污染的香囊之后,猛地醒悟,有些事情,哪怕紧抓不放,也早已物是人非。可她心中对父亲的怨又哪是一时半会能消除的,终于借着决斗之事,以江湖为靶,抒发了出来。

    张渔正沉浸于自己的情绪之中,就见陆小凤抚掌笑道:“赌徒?倒是贴切的很。”

    一旁的云初霁却道:“也并非全然如此,总有有情人。”

    陆小凤道:“有情人难道就不赌了?”

    云初霁答道:“至少不会轻易赌命。”

    陆小凤笑道:“你倒是了解。”而后,将手中的香囊放于桌上,说道:“我物归原主,姑娘若不想要,可自行处置。”

    张渔望着香囊,良久不语。

    二人清楚张渔现在最想要的是独处,加上想知道的都得到了答案,当即不再多留,一齐告辞离开。

    云初霁明知正是陆小凤的突然出现,才激出了张渔的真实想法,但他最后那有意的言语调侃,也着实让人恼火。方才当着张渔的面不好发作,现在出了门,云初霁立刻借故回击,小声指责道:“你未免太过轻率,明明说好在院外等着的。”

    陆小凤手指前方,笑道:“那稳重的有情人可不就在那等着吗?”

    花满楼察觉二人出来,问道:“如何?”

    云初霁气恼陆小凤仍在调侃自己,正欲继续与之斗嘴,却在听到花满楼声音的瞬间怒气顿消,乖巧答道:“嗯,张渔果然才是郑涂的亲生女儿。可照她的说法,富布泉不应该要杀她才对。我觉得我们应该再找那个冒牌的姑娘问问清楚。”

    花满楼摇了摇头,拒绝了她立刻行动的提议,说道:“不急。”

    陆小凤也说道:“已是午时了,先吃午饭。之后再去找郑淼姑娘。那时丁管家和郑少庄主都忙着筹备最后一日的品鉴大会,我们问起来也不担心有人打扰。”

    云初霁当即点头,道:“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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