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扬晖镖局(1)

    江南的黄梅天总是这样,清晨时还能见到稀薄的日光,不到晌午,天已经完全阴了,细细绵绵地下起了那斩也斩不断的雨来。唯一不变的是周身的湿腻。汗水细细密密地从皮肤中渗出来,甩也甩不净,像黏在了身上一样,让人愈觉闷热。

    这种湿热反不如真正的酷暑畅快,那样热便热了,不会这般腻得叫人心烦。

    连花儿也受不住,黄了几片叶子。

    而这些花的主人,正弯着腰,慢条斯理地将黄了的茎叶一一择去。他面色如常,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心情竟丝毫未因这闷热的天气所扰。

    时间在他手指的舞动中悄然流逝。

    正当花满楼以为这个下午依旧要如往常一般悠然度过,细密绵长的雨声中突然多了一丝风声,与此同时他还闻到了一个熟悉的味道。

    他的朋友中,不喜欢走门的不多,轻功好得只能听到风动的更少,尤其还有这种味道的更是只有一人。

    他缓缓直起身子,脸上笑意更胜,柔声道:“你来了。”

    云初霁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花满楼,等听到他的声音,才恢复一丝神智,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下意识地跑到了这里。

    没有听到意料中爽快的回答,花满楼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云初霁的身上有水滴落的声音和泥土的味道。她一向是个爱干净的姑娘,自品鉴大会那晚不辞而别后的这些天里,她究竟遭遇了什么,慌乱成这副模样。花满楼不由担心道:“你可还好?”

    “没事。”

    又哪里会没事。此刻的云初霁依旧穿着原先那件粉色衣裳。衣衫已完全被雨水淋湿,紧紧贴在她身上。可无论是谁见到,都无暇欣赏她曼妙身姿,因为那件衣服上满是泥污,凌乱的发丝更将她的彷徨彰显无遗。

    花满楼虽然看不到她的狼狈,但是能听出她声音中的无助,更知此时不是询问的时候,便道:“你身上湿了,容易着凉。我让人去烧些热水。”

    云初霁所有的思绪依旧停留在葛桑对她说的故事里,依旧停留在那挖开的坟墓中。她知道花满楼不会害自己,下意识地应道:“嗯。”

    奉花老爷之命偶尔来看望的家丁正感叹公子在家,连花草都不需自己帮忙打理,太过悠闲时,听到花满楼让他烧热水的吩咐,一下子来了精神,忙不迭地跑去烧水。兴奋之余,差点将自己绊倒,惹得花满楼无奈摇头。这让花满楼突然忆起初见时云初霁那活泼伶俐的模样,再想到今日她的魂不守舍,略有舒展的眉间又重新皱起: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成了这副模样?(注1)

    热水很快便烧好了。

    云初霁靠在木桶边,温热的水将她的思绪一点点地拉回。她将身体完全沉在水里,试图以这样的方式迫使那些不堪的往事退出自己的脑袋。可终究是徒劳,已经揭开的真相无法再原封不动地合上,就算事实再血淋,她也只能面对。

    门被轻轻地推开。花满楼走近了,将干净的衣物放在屏风后的凳子上,然后说道:“这几日雨势连绵,成衣铺都早早地关门了。所以我找了一件我旧时的干净衣服,你且穿着……”

    话未说完,便听一阵水声,紧接着一个湿漉漉的身体钻进了他的怀里。花满楼的手在触及到怀中人光滑的肌肤时,先是一顿,但在感受到她身体不停地颤抖后,也紧紧地抱住了她。

    云初霁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似乎那热水在唤回她思绪的同时,也唤起了她的软弱。在听到花满楼声音的一瞬间,内心的悲伤与委屈喷涌而出,她只想紧紧地抱住他,缩在让她安心的怀抱里,放肆地哭上一场。

    花满楼一直等到她哭得累了,才为她披上衣服,将她抱到床上。

    “先好好休息。”

    在花满楼正要离开时,云初霁一把抓住他的手,带着还未消散的哭腔说:“别走。”

    于是,云初霁裹着被子坐在床上,而花满楼则坐在床边,安静地陪着。

    良久之后,云初霁缓缓说道:“我跟你讲一个我刚听到的故事吧。”

    “四十年前,有一对朋友开了一个镖局。之后,他们又遇到了三位年轻人,彼此因意气相投结拜为异性兄弟,立志要将镖局发扬光大。事实也的确如他们所愿,十年后镖局声名远播。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个人,请他们运镖。他们大哥应了下来,并答应托镖人的请求,将其妻儿安置在镖局中。可他万万不会想到,这一趟镖将会给整个镖局带来灭顶之灾。那个托镖人欠了赌场一大笔钱,而他为了躲避追债,曾经失手杀了赌场老板的亲弟弟。赌场老板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他不仅要报复托镖人一家,还要报复帮助他们的镖局。途径一处山沟时,整个镖车队遭遇赌场老板的埋伏,陷入困境。纵使他们兄弟五人功夫精妙,也耗费了半条命才脱身。但是他们大哥为了救托镖人,再次折回,最终与托镖人一起丧命。不仅是镖车队,那债主连留在镖局里的家眷也没有放过。”

    “花满楼,你知道吗?我先前就有疑问,他一个赌场老板,再有势力,又哪来的那么多人马,袭击了五兄弟后,还能灭镖局满门。”云初霁神色凄然,“原来他是找了玄墨阁。而玄墨阁派出的刺客,名叫楚叁。”

    花满楼心中一凛,这个名字,他藏在花家密室中听宋神医提到过。如果他没有记错,楚叁就是云初霁的父亲。

    “郑涂会惧怕我,不仅仅是因为他设计赶走了我娘,害她遇到了我爹。更是因为他将我爹的身份以及当年的往事告知了我娘。我娘何等的倔强,怎么能容得下自己爱上了灭族仇人。当年她将我送走后,先杀了我爹,而后自杀。”泪水再一次顺着云初霁的脸颊滴落,“我不信,你说这世上哪有这等事。所以我按照葛桑说的地址去刨开了我爹娘的坟。娘的剑招我再熟悉不过,那伤口……的确是她刺的。”

    花满楼终于知晓云初霁为何如此失魂落魄。世上没有一个人在听到父母之间有这种纠葛,还能安定自若。

    云初霁泪眼摩挲地看向花满楼,眼中掩饰不住的哀伤与绝望,说道:“我寻了半天杀我父母的仇人,其实根本不存在。或者说,我其实也算是自己的仇人,对不对?”

    花满楼听出她的无助,轻轻抱住她,说道:“你娘让你离开,便是不想将仇恨延续到你身上。所以别想了。”

    云初霁靠在花满楼的怀中,任由自己的泪水再次喷涌而出,心中的抑郁、委屈也跟着泪水一并宣泄。

    不知过了多久,在情绪倾泻完之后,多日的心力交瘁导致的疲累终于涌上心头,云初霁就这么靠在自己最信任的人怀中缓缓睡去。花满楼温柔地将她放平在床上,仔细地替她盖好被子。而后,他就这么坐在床边,静静陪着。

    这一夜,云初霁睡得并不安稳。临别时娘亲的叮嘱、葛桑的诉说以及风雨中挖开的墓穴在她梦境中反复交织,她甚至梦到自己来到了三十年前,看到了割开镖局数十口人喉咙的飞镖,以及飞镖后面那张熟悉而陌生的人脸。每到此时,便有一张温暖的手轻抚她的额头,替她驱散那些梦魇,促她再次安心睡去。

    第二天早上,云初霁醒来时,房中只有她一个人,以及放在床边的那一件崭新的红色衣服。她轻轻摸向自己的额头,暖意渐渐汇到胸口。花满楼果然是一个温柔的人,连对她这么一个麻烦的家伙也愿意温柔以待。或许正是因为这份温柔,自己在无助时下意识地来到了这里。

    云初霁换上红衣,又将身上那件旧衣服仔细叠好,才推门出去。

    厅中已经备好了早点,不仅有清粥和配菜,还有一只盘子上橫放了个糖葫芦。饶是云初霁情绪不佳,也因这无微不至的关心动容,脸上浮现一丝笑容道:“怎么早上就吃甜食?”

    花满楼察觉她虽然是故作精神,但情绪总比昨夜稳定了许多,稍稍放心,又替她沏了一杯茶,说:“若觉得腻了,就喝点清茶。”

    “我才不会觉得腻。”云初霁快步走过去,拿起糖葫芦咬了一口,“好吃!”

    花满楼将那碗粥往她面前推了推,说:“粥温热,正合适。”

    “嗯。”云初霁哪会推辞,立刻端起来喝了一口,“糖葫芦配粥,也挺不错。”

    这玩笑话像是云初霁寻常时会说的,细品却能感觉刻意调起而过于紧绷的情绪。花满楼没有戳破她的伪装,像是闲谈一般自然地邀请道:“等下我要去野外抚琴,你可要一起?”

    云初霁自然不会拂他好意,当即应允。

    今日难得的晴天,悠扬的乐声伴着花草的芬芳,缓缓抚平人心。云初霁却望着亭边那棵槐树,呆呆发愣。(注2)

    花满楼察觉到她的异常,停下抚琴的手,问道:“在想什么?”

    云初霁眼睛始终盯着那棵槐树,说道:“小时候,我家门口也有一株槐树,每到这个时候,娘总会做槐花饭给我吃。我那时贪玩,爬到树上想摘槐花吃,没站稳摔了个跟头。娘亲见状,就教了我轻功,说练好了,再爬树就不会摔跟头了。爹爹不肯教我,却支持娘亲教我,所以那时候我的武功都是娘亲教的。后来遇到了师父,也不知为何她一眼就看出我适合暗器,让我舍了剑术专练暗器,事实也如她所料。或许,我更像父亲一些。”

    花满楼道:“你的轻功也同样优秀。”

    云初霁心中一震,望向花满楼,只见他的脸上依旧是如沐春风的笑容。看着这笑容,她刚刚涌上的迷惘再度消散。她的确是楚叁的孩子,但她同样也是云舒的孩子。情绪稍定,笑意也再次浮现在她的脸上。

    “我教你梯云纵吧。”

    花满楼也同样不会扫了她的兴致,点头道:“好。”

    人就是这样,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一件事情上后,其他的事情也就可以暂时搁置。花满楼察觉练武时是云初霁情绪最好的时候,于是也将流云飞袖和灵犀一指倾囊相授。

    养花、习武、喝茶、抚琴,十多天的时间在安逸中飞快流逝。云初霁原先必须努力才能维持的心绪,也在这流水般温润的日子里,逐渐得以平静。

    直至一天楼中来了一位访客。

    花满楼将一杯茶递了过去。

    陆小凤没有接,而是说:“我不是来找你的。”

    花满楼又替自己斟了一杯茶,说:“她出去买东西了。”

    陆小凤呼出一口气,找了一个凳子坐下,说道:“我果然没猜错。她的确在你这。我问你,她是何时来的?中间可有出过远门?”

    “已近半个月,我们白天基本都在一起,我可以保证她未曾离开过。”

    陆小凤拖着下巴思索片刻,又道:“以她的速度加上一批快马,未必不能在一夜间往返。”

    花满楼摇头否定了他的猜测,说:“她就睡在我隔壁房间,若是半夜出去,我不会不知道。”

    陆小凤自然相信花满楼的耳朵,当即放下心来,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叹道:“赶了一路,真有些渴了。”

    花满楼又给他添上茶,道:“我教了她灵犀一指。”

    陆小凤再次将茶水倒入口中,一口咽下,才说:“你既已学会便是你的武功,自然你愿意教谁便教谁。再说,我先前就答应教她,却是一直没有时间。”

    “谁叫你一有时间就只顾着喝酒。”一袭红衣的云初霁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托着一坛酒走了进来。

    陆小凤看到酒坛,立刻扑了过去,口中喃喃道:“我正渴着呢,这酒来得及时。”

    云初霁闪身让过,嗔道:“这酒可不是现在喝的。”

    “不喝,难道拿来看的?”对陆小凤来说,世上最难受的事之一,绝对是守着美酒无法喝了。他盯着酒坛,楸准时机再次扑上,却被云初霁再次躲开。只一会儿的功夫,两人已经在这方寸之地腾挪移转了数个汇合,不仅厅中的家具摆饰丝毫未动,陆小凤也依旧连云初霁的衣服也没有碰到。

    花满楼端坐在原位,听着两位好友嬉闹的声音,笑着解释道:“我们准备酿槐花酒。”

    陆小凤终于停下,目光依旧盯着酒坛,颇有不舍地说:“这八月的桂花酒还没喝上,怎么又准备酿槐花酒了?罢了,便再等上几个月。小丫头现在身手这么灵活,看来是已经完全康复。”

    云初霁哼了一声算是回应,确定陆小凤的确放弃了这坛酒,这才将酒放到桌上,又咬了一口糖葫芦,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得对我们发誓。”陆小凤说的是“我们”,手却指向花满楼一人,“你一定会跟我们一起行动。”

    云初霁看到他的小动作,瞪了他一眼,但瞧他神色不似在开玩笑,只得发了誓。

    陆小凤这才说道:“两天前,有人在济南城外发现了葛桑的尸首。而且据推断,当时他已经死亡超过了七日。”

    “啊?”

    不仅是云初霁发出了惊呼,花满楼的脸上也同样露出诧异之色。

    陆小凤继续说:“死因乃剑伤。”

    云初霁问道:“但是你却怀疑我。”

    陆小凤摇头说道:“不是我怀疑你,而是有人怀疑你。还说你娘擅长用剑,所以你一定也会用剑。因此人一定是你杀的。”陆小凤此时深感自己赌运不错,自己第一个找的地方就找到了云初霁。否则涉及她爹娘,他真担心她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

    花满楼道:“会不会用剑根本说明不了问题。擅长其他武器的,也未必不会用剑。”

    他这话既有相帮之意,也道出了实情。虽然武林中人大多只精于一样兵器,但为了应对更多可能的对手,也同样会对其他兵器有所涉及。

    与此同时,云初霁也很坦然地回答:“我会用剑,但人不是我杀的。”

    陆小凤道:“我相信你。那你现在准备做什么?”

    “先酿酒。”出乎陆小凤的预料,云初霁显得很是冷静,“之后嘛。既然有人推到我身上,那我自然得去拜会拜会。”

    看到她的反应,陆小凤放下心来,附和道:“好。这种闲事,可少不了我。”

    花满楼也展露一丝笑容,道:“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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