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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扬晖镖局(3)

    华家虽然不大,但也有几间客房。在将宗政霈、陆小凤、花满楼一一安置下之后,华子屹带着云初霁来到另外一处院子。那院子不比葛桑的住处偏僻,却独有一份清雅。当云初霁推开房门的瞬间,种种回忆一齐涌向心头。

    屋内大大小小的布局与记忆中的不太一样,却又有相似之处,尤其是床上粉色的罗帐,完全是娘亲一贯的选择。娘亲独爱粉色,所以家里总有很多粉色的东西,粉色的花、粉色的纱还有粉衣的她。

    耳旁传来风铃声惊扰了云初霁的回忆,循声看去,在目光触及的瞬间,她的身体猛然僵住。床沿挂着一串风铃,一串很简单又不乏精致的竹木风铃。云初霁快步上前,将风铃取下。她果然没有看错,这就是记忆中的那串风铃。风铃的主线、吊线借由云舒编织,尤其吊线上还按照云舒的喜好串了各色珠子。铃托则是楚叁做的,是云舒最爱的桃花样式,花瓣纹理自然宛若天成,更精妙的是连花蕊都清晰可见。年幼的云初霁负责的是最简单也是最重要的铃铛部分,选取几根合适的细竹削好并串在铃托上。她自小对手指的控制力便异于常人,细竹尾部的切口光滑顺畅,且完全一致。她记得当时自己对这几根错落有致的细竹颇为满意,甚至在最长的那根上刻上了自己的名字。云初霁缓缓摩挲着那个小小的“琦”字,一时间种种回忆涌上心头。

    “我看出是舒儿编的线,所以将它带了回来。”

    云初霁听出话中端倪,按捺住心中的感伤,问道:“所以,你去过我们家?”

    “是。”华子屹叹了口气,不无悲伤地说,“若我没去,你娘或许还活着。”

    “为何?”云初霁心中暗自奇怪,听他的口吻,似乎事实并不像葛桑说的那样是郑涂告知的真相。

    果不其然,华子屹叹道:“因为我告诉了她一件她绝对无法接受的事。”

    云初霁直接挑明道:“我爹就是玄墨阁派去杀害扬晖镖局几十口人的刺客。”

    华子屹惊得瞪大了双眼,半饷才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我猜猜,会毫不隐瞒直接告诉你的,肯定只有葛五叔。”

    云初霁点了点头,又道:“但他没有说是你。”

    “他不过是想袒护我。可人最无法欺瞒的便是自己。”华子屹自嘲地摇摇头,“便像郑四叔,他为了朝观山庄与玄墨阁合作,内心其实同样很煎熬。再怎么将玄墨阁看做工具,身为受害者亲人也无法泰然处之,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避讳与玄墨阁的关系,不是吗?”

    人本来就很复杂。知道某个道理是一回事,能接受则是另一回事。尤其越是利益相关,越没法理性对待。

    “那日,郑四叔无意中得知接受镖局任务的刺客已经离开玄墨阁,后与舒儿结合时,又惊又忧,慌忙中找到了我。他晓得我自小与舒儿亲厚,想让我去劝她离开那人。可我们都忘了,舒儿是多么倔强的一个人,她知道了楚叁的身份,又怎么会安然同我们离开。我依照她的要求等了三日,却等来了她与楚叁同归于尽的消息。”

    说到最后,华子屹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份叹息中不仅有浓浓的自责,更有无尽的思念。云初霁相信他肯定没有一日忘记过娘亲,否则这间当年的闺房不会时至今日依旧纤尘不染,仿佛依旧有人在此居住。

    “我最无法原谅我自己的是,我当时因为伤心过度,没能及时回来,害的你被拒之门外。”华子屹突然转过身,激动地抓住云初霁的双臂,“幸好你吉人天相,安全长大。”

    他内心的欢喜,顺着双手真切地传到了云初霁的心中。云初霁受到感染,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华子屹轻轻拍了拍云初霁的手臂,道:“你今晚就安心住在这里。这屋子里面的东西都是你娘留下的,你喜欢的话都可以带走。”

    云初霁方才还在想如何开口讨要风铃,听到这话,当即点头。

    屋外,暮色更浓。云初霁与华子屹告别之后,突觉一股寒意贯穿全身。寒意的来源是一双眼睛,一双充满怨恨的眼睛,是连沂的眼睛。她发现云初霁察觉到自己之后,不仅没有躲闪,反而凝视的目光越发不善。

    云初霁不愿去揣测她的心态,直接进屋关门。风铃先前已被她取下放在窗台上,此刻她再次走过去将其拿起,犹豫片刻之后,又挂回原位。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怨恨父亲,可在看到这串风铃之时,她才发觉自己更在乎他们之间的亲情。即使他杀了很多人,甚至包括自己的亲人,但是他依旧是自己的父亲,是年幼时一直宠爱自己的父亲。不管他人如何评判父亲为人,自己永远无法怨恨他。至于这串寄存了他们一家三口温情的风铃,既然不知追查宗家后人的路上会遭遇什么,与其不小心损坏再后悔,不如暂且寄放在这里,等一切结束后再来取回。

    微风吹过,风铃随之发出清脆的声音,似在回应。云初霁微微一笑,目光微微垂下,正好落在了窗边的梳妆柜上。原先的家中也有一个梳妆台,式样虽有不同,但总感觉格外亲切。娘亲曾笑着说,这是她自己的领地,藏宝贝的地方。其实哪有什么之前的宝贝,云初霁曾闹着娘亲打开过,那里面除了几件据说是爹爹亲手做的首饰看上去稍值点钱外,剩下的尽是一些精巧木雕,大多是爹爹雕的,也有一部分是年幼的云初霁模仿着楚叁的样子雕的,有些还能入目,更多的却很是拙劣。

    年幼的她不明白,那些东西如何算的上宝物。但现在的云初霁知道了,娘亲的宝物从来不是那些,而是她和父亲。所以,在得知真相后,在极度的怨愤与心痛之下,她做出了选择。作为母亲,她不能让女儿面对残忍的真相,所以支走了女儿。作为女儿,更作为生于镖局的人,她不能不为那些冤魂报仇,所以她必须手刃仇人。作为妻子,她既要面对夫君一直欺骗她的事实,又要承受亲手杀死挚爱的痛苦,双重煎熬之下,她只有求死解脱。

    那种心痛、那种愤懑、那种绝望,云初霁相信自己现在感受到的一定不及娘亲当时的十分之一。可纵使是这样,她仍没忘记安置好自己。或许她根本没想到云初霁会走那么远,因为可以信赖如兄长一般的华子屹就在附近,他在发现自己女儿不在后,一定会寻到她并好生抚养。她没想到华子屹对她的感情不仅仅是兄妹之情,更没想到待之如亲妹妹的连沂对她的怨恨甚至波及到了无辜孩子身上。

    云初霁不知道若没有师父,自己的命运会是怎样。但她知道,在那种悲痛欲绝的煎熬之中,娘亲依旧没有放弃自己,那么她又有什么理由继续沉沦、郁郁寡欢?这一刻,她终于不再对自己的存在存疑,终于能昂首继续阔步往前走。

    这一切都有感谢花满楼的相伴。他没有刻意安慰,只是用不疾不徐的陪伴,缓解了刹那间冲击造成的绝望情绪,让云初霁得以平静地思考、细细地感悟。想到花满楼,云初霁嘴角不由噙满了笑容。她的目光再次不经意地看向手边的梳妆台,心中突然燃起一丝好奇,少女时的娘亲又藏了什么宝贝?她伸手拉开抽屉。抽屉里,有几个编织的绳结,其上或大或小的珠子表示着这些都出自娘亲之手。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盒子。盒子有些重量,应该放了东西。云初霁正要将盒子打开,便听到了敲门声。她将盒子先放在桌上,回身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陆小凤和花满楼。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就聚焦在了花满楼脸上。

    陆小凤早习惯了她这样,闪身进屋,一看到屋里摆设,立刻说道:“果然比我们几个的屋子好上许多。”

    花满楼无奈地摇摇头。陆小凤关心云初霁是真,可一见面便斗嘴也是事实。

    云初霁今日懒得耍嘴皮子,简单告知这是娘亲原先的住所。花满楼小声地叮嘱了一句小心。云初霁正要回答,便听陆小凤说道:“花公子果然不够了解女人。那位夫人不会明着对小丫头不利,否则这间屋子不可能如此整洁。她心中清楚哪些碰不得。”

    “可若是暗地里……”

    陆小凤接过话茬,说:“你见过擅长暗中使坏的会跳出来指控,或是直接站在屋外暴露自己?”

    这一番分析连云初霁也不由点头,她像是第一次认识陆小凤一般格外认真地望着他说道:“没想到陆公子对女人这么了解。看来万花丛中过也不只是风流。”

    “以后让花公子多摘几朵花,看看会不会有提升。”

    看着陆小凤一脸没正行的笑容,云初霁气得小声啐了他一口。

    花满楼轻叹了一声,道:“只剩怨怼,未免凄凉。”到底还是那个花满楼,凡事总会为旁人思考。

    陆小凤接道:“若是连怨都没法怨,那才叫悲惨。”

    云初霁却道:“她选择的要嫁,他妥协地来娶,怨不得别人。”连舜曾告诉过她,是连沂设计将云舒赶离华家,从而导致了云舒与楚叁相遇以及之后种种。她纵使想通了许多,却仍旧无法如他二人一样,完全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连沂此人。

    “有些道理,或者你我无法理解,却是他人奉行之准则。”花满楼叹道,“我们既不是他们,更无法评述。”

    此话指的乃一些家事,云初霁却是想岔了,辩道:“若凡事皆无法评述,还要那些个史书杂谈作甚?我虽自认还算严于律己,但始终无法如你一般宽以待人,更无法全然不去批判他人。”

    云初霁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生气,或许是不仅因为涉及父母,更是因为在察觉自己对花满楼感情越发浓厚之后,再一次充分认识到自己与花满楼之间的区别。说不定哪一天,这个区别将会使他们成为陌路人。

    但这一天不应该是现在。瞬间认识到这一点的云初霁转身走开,抑制住这因彷徨不安而燃起的无名火,拿起梳妆台上的木盒,将所有注意力放在其上。(注1)

    陆小凤轻轻拍了拍花满楼的肩膀,拦住他的话头,自己则凑到云初霁身边,语带轻松地问道:“里面是什么?”

    云初霁的心情逐渐平复答道:“一只玉镯。”她将玉镯轻轻拿起,暗道奇怪。这玉镯应该不便宜,外侧打磨的手艺很好,光滑润泽,内侧却像经过磨砂一般,很是粗糙。

    陆小凤也感叹道:“真不知道该说着玉镯好还是不好。”

    “能否给我瞧瞧。”

    初霁循着伸过来的手臂望向花满楼,她已不再生气,但依旧暂时不想或者说是不知该如何与他说话。她将玉镯递了过去,确认他接好后,快速缩回手,同时转头对陆小凤说:“我明日要去一个地方。”

    陆小凤立刻了然,说道:“不能带我们?”

    “嗯。”云初霁点头,“所以才告诉你们。不到一日便回,不能算违背誓言。”

    “你倒是记得。”陆小凤心中好笑:这小丫头明明仍在置气,却还想着誓言,倒真是在乎的紧。

    两人仍在交谈,花满楼的手一直摸索着玉镯,脸上露出了些许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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