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切障碍会摧毁我。”——卡夫卡

    (一)

    冷风呼呼作响,透过生锈的污浊铁窗望去,街头几乎没几个行人,临近黄昏的天空呈现着铁青色彩,黑云似乎就要压下来。

    新年快到了。

    站在窗前的男孩十分瘦弱,看起来最多八岁,墨水般的黑发和黑眼睛,一种完全不属于他稚嫩年纪的阴郁气息几乎和窗外的消沉景象融为一体。房间狭小逼仄,弥漫着一股廉价消毒水的味道,环境尤为湿冷,穿着不合身旧衣服的他有点瑟缩。

    昨晚他得了重感冒,吞完恶心的药片脑袋还是很昏沉,搓抹布时差点打翻水桶,这才被允许待在睡房休息。

    温度好像越来越低,他忍不住蜷缩进破过洞的棉被里,骨头被火烧一样的痛,即便如此他依旧留意到门外的动静,果不其然,下一刻房门就被敲响——

    “汤姆,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科尔女士一如往常臭着脸对他说。

    这一瞬间他心里闪过无数可能性,比如几个星期前弄死的兔子,比如前天从那群白痴手里拿到的破徽章和别针,比如组织外出时在海边山洞里发生的事……算了,他不知道教训过“本应受罚的人”、夺回过多少“本就是自己的”东西,他也不怕被那几位平平无奇的大人找麻烦,因为她们没有证据。

    穿过湿漉漉的走廊时,几个不识好歹的以为他是要被算账,纷纷低着头紧张地掩饰着幸灾乐祸的表情,继续弯腰擦地板。

    胆小的蠢货。他冷冷瞥了一眼。

    他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办公室门大敞开着,一张还算崭新的会客椅——他认为这是被科尔女士临时翻找出来的——毕竟此时坐在上面的女人看着非常高贵,无论是衣着还是举止,她的年纪应该很大了,镶嵌精致珍珠羽毛的帽子底下,亮金色发髻里夹杂不少银丝,端庄的面容刻着皱纹。

    “你好,汤姆。” 她和蔼地笑了笑,主动说道:“我叫玛丽娜·德拉库尔–弗利。”

    他暂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反应很快:“……您好。”

    “你的声音听上去很沙哑,是感冒了吗?”

    科尔女士像是怕弗利夫人会突然反悔,赶紧抢在他前头解释说:“院里资源不太够,孩子们的冬衣太薄,汤姆已经是最少生病的一个了……”

    “没关系,以后就不会再穿不暖了,汤姆。” 弗利夫人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下意识猛地退后一小步,她却没放心上。

    “汤姆,弗利夫人要收养你,这可是几十年难遇的运气。” 科尔女士皱了皱眉头,“赶紧谢谢夫人的好心肠吧。”

    他沉默,低着头一动不动,科尔女士还想说什么,弗利夫人却宽容道:

    “小孩子需要时间适应。” 她接过科尔女士的档案和文件,反倒蹲下身与他的视线持平:“谢谢你,汤姆,愿意成为我的外孙。”

    他躲开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暗暗皱起眉。

    “汤姆,你快去收拾下行李。” 科尔女士吩咐。

    “行李?弗利家什么都不缺……不过,如果汤姆你想带上,就去吧。” 弗利夫人的笑容微不可察地变淡了。

    他捕捉到这一点,皱紧眉,快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并听见在他走出办公室时科尔夫人的低语:

    “弗利夫人,您真的确定要收养他吗?汤姆是个很不同寻常的孩子……”

    呵,不同寻常。

    他兀自冷笑了一声。

    拿上的只是几件“战利品”而已,没几分钟他就回来了。

    “好,我们走吧……科尔女士,不劳烦你送我们出门了。” 弗利夫人的语气变得冷淡。

    到孤儿院门口,他看见一个跟他岁数差不多的小女孩站在一边,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

    “伊奈茨,我不是让你别走出来吗?” 弗利夫人不高兴地对女孩说。

    “外婆,我又不冷。” 叫伊奈茨的女孩穿着一身显然富家小姐才穿得起的衣服,她好奇地凝视着汤姆,黑棕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是话音刚落,汤姆被寒风吹得打了个喷嚏,于是她说:“看,他才觉得冷。”

    弗利夫人不再多说,快速牵起两个孩子塞进马车,然后掏出魔杖,对冻得直哆嗦的汤姆施了个保暖咒,霎时间顾不上惊讶的他感觉自己体温渐渐回升,下一秒,马车竟稳稳当当地飞了起来,在半空中驰骋——

    “别担心,飞车有隐身咒,麻瓜们看不见的。” 伊奈茨看他的神色有几分呆滞,凑过来心平气和地解释。

    “好了伊奈茨,悄悄话回家说。” 弗利夫人大概是上了年纪容易晕车,这时隐忍着不适,低声命令道。

    小女孩乖乖闭上嘴。

    马车降落后,弗利夫人把女孩先牵下车,再转过身,汤姆却已经自己扶着门边下来了,免了她搭把手,她对他的机灵颇为满意。

    这里有一个开阔的院子,草木被打理得很好,不知是因为施加什么魔法,一些冬季不该出现的花朵也在其中盛开;中间坐落着一幢古雅却不失气派的房屋,含露霜降的玫瑰荆棘缠绕在大理石外墙,大门中间绣着一个复杂的家族纹章。

    一进去,两只矮小古怪、眼睛跟灯泡大的——不知是什么的生物,恭敬地接过他们外套。他又忍不住抿紧嘴,觉得这两只“东西”很是丑陋。

    “……我不清楚你一个小巫师怎么会待在麻瓜的孤儿院。既然来到弗利家,从今以后你就是伊奈茨·劳拉·德拉库尔-弗利的双胞胎弟弟:汤姆·马沃罗·里德尔–弗利……我保留你的原有姓氏,是便于成年后你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假如你想的话。不过,你绝不能明面上与他们相认。” 这一位不怒自威的女主人,此刻俨然是一副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他知道这才是她真正的面孔。

    “罗布,带少爷去洗漱换衣。” 她吩咐其中一只家养小精灵。

    “是的,夫人。”

    “郝琪,晚餐都准备好了吗,老爷吃过药没有……”

    叫罗布的小精灵恭顺地垂着头,带着他来到一间宽敞整洁的浴室。

    远离城市的贫困区的孤儿院,孩子们被收养的概率极小,毕竟有钱人家的夫妇不会特地来穷乡僻壤的地方领养,市中心的福利院多的是选择。从小汤姆也听过孤儿院的大人们说无数次、成年前都只能呆在这破地方的话;一年中时不时会来些有头有脸的人拜访,大抵都是上层来做做样子,捐点实际上分摊下来没多少用处的钱,表达表达对孤儿们的同情和哀痛……然后就滚蛋了。

    是的,根本没有小孩被领养。

    他是第一个。

    而且是“和他一类人”的家庭。

    虽然在发低烧,但经过寥寥数语他就听懂这是什么状况,这些弗利成员同他一样拥有“特殊能力”,他们都是巫师,普通人类则称作“麻瓜”。

    好。尽管他早知道自己不是和其他庸俗之辈一路货色,知道自己不是他们口中的精神病,现在被明确告知以后,内心的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

    科尔女士总说只有心地极为善良的人才会收留孤儿,这样的好心人死后会上天堂云云。

    这是屁话,起码他这么认为。

    世上不存在天堂地狱,更不存在善良的人。

    一切都只是各取所需。

    弗利家女主人收留他,是为了让他扮演大小姐的弟弟角色。

    至于真正的弟弟在哪里,管那么多呢,不重要,可能死了吧。

    为什么需要他扮演,原因可就很多了,大家族什么丑事都可能发生,总之显然,他觉得比起他需要她们,她们更需要自己。

    目前可以确定不会有生命危险就行。

    坐下泡着暖乎乎热水的浴缸,汤姆在心里这么想。

    洗完澡换好衣服出来,饭厅长桌上摆满了丰盛的晚餐,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种类的食物。

    他看了看坐在一旁的伊奈茨正悠闲地晃着小腿等待,想到她跟自己一个岁数,却过了八年这种如此奢侈的生活,而他呢?他这八年都在孤儿院啃黑面包、喝兑水的牛奶,几个月一块的粗糙糖果还要“花力气夺取”……人和人的差距、简直比人和畜生的差距还大。

    一时间,极度不平衡所形成的嫉妒、嫌恶、恼火从他的内心溢了出来,差点蔓延上黑漆漆的眼睛,然而他立即反应过来,巧妙地掩饰好情绪,走上前落座。

    “好啦,饿了就吃吧,不用等我。” 弗利夫人敲了敲杯子,她从座位上站起,身后的小精灵罗布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点汤和别的清淡餐食,他们消失在走廊处。

    “外婆得去照顾外公,他病了好久。”伊奈茨一边切开餐盘里的烤鸡肉,一边自顾自地开口。

    他又没问。他也不在乎。

    汤姆没搭话,低着头,慢条斯理地进食。

    “你去见他的时候,记得只用听就好了,最好不要多话。” 伊奈茨谈吐语调很像她的外婆。

    后半句对你自己说才对吧。汤姆不耐烦地想。

    不过留意到她正抬眼看自己,他还是尽量不流露出敷衍,迅速地点了点头。

    “你的话真少。这很不错,像弗利家的人……” 伊奈茨的笑容灿烂得刺眼,她一头柔软蓬松、富有光泽的黑褐色长发,皮肤白皙健康,完全就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

    注意到这一点,他内心更像一注堵满泥沙的污水潭。

    弗利家的人话少?我看你的话就很多,我一句没答,你已经说了三个长句子。

    他自然不会将这些腹诽讲出口,所以他只是抬起头,学着大人们以示礼貌的表情,对眼前的大小姐勉强微笑了一下。

    所幸到晚餐结束,伊奈茨都保持沉默。

    这一晚汤姆早早躺下床,却没睡着。他在弗利家的房间顶得上三个孤儿院睡房,宽敞干燥又舒适,床铺柔软暖和,地板洁净,衣柜、书桌等配置完整,梦里才会出现的好事一夜间发生,他当然睡不着。

    一种过完今晚明天会遭遇更多苦难的不安感油然而生,不过没维持多久,就被他随时预判危险准备反击的想法代替了。

    正昏昏欲睡接近梦乡,门被敲了敲,他警觉地猛然清醒。

    “……谁?”

    “是我,伊奈茨。” 小女孩的声音透露着一丝莫名的……雀跃?他不知道她又想干嘛,强压下心烦,反问:

    “什么事?”

    “你先给我开个门。” 她似乎有点着急。

    汤姆努力让自己不那么恼怒,下床打开房门,只见同样已经换上睡衣的伊奈茨双手捧着一只大约四五寸的生日蛋糕,巧克力蛋糕体,奶油镶边做得很精致,坠着几颗鲜艳欲滴的草莓,上边是红色果酱拼写的一句生日祝福和他的名字,中心有一支数字9的蜡烛——

    “哇噢,你起床气好大哦。” 伊奈茨毫无恶意地感叹道,“算啦,不是重点。我看见证件上的出生日期,今天是你生日,趁没过十一点快吹蜡烛许愿吧,不然以后你没什么机会准时过生日了。”

    她的眼神很真挚,汤姆觉得,这就是不过大脑的真挚,笨蛋专属的真挚。

    他侧了侧身体,她大摇大摆走进房间,蛋糕放在了书桌上,再往他床边一坐,松了一口气,好像刚刚拿着蛋糕等开门是一件多累的事那样。

    “你要我给你唱生日歌吗?” 伊奈茨发现他正面无表情地凝视自己,又问。

    “不要。” 他即刻回绝,双手抱臂,忍耐着烦躁,尽量减弱自己语气里的生硬,“什么意思,你说我以后没机会过生日——”

    “是没法准时过生日,别漏了这个词。” 她笑了起来,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能去拍牙膏广告,晃眼得烦人,“你以后是我的双胞胎弟弟,我是8月出生的,那在大家眼里8月30日也是你的生日。”

    “我知道什么意思,我不是傻子。” 他听到她这样幼稚啰嗦的解释,黑眼睛闪过难以抑制的戾气。

    “知道就行,那吹蜡烛吧,我想吃蛋糕了。” 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看着桌上的生日蛋糕两眼放光。

    她就是想借着给自己庆生的名号吃蛋糕而已,贪吃的大小姐……汤姆嫌弃地吹灭烛光,然后眼看她从睡衣口袋掏出两把刀叉——

    “怎么,我从厨房橱柜里拿的啊,又不是用过的餐具。” 她察觉到他的不屑,也不屑道:“你别不相信,郝琪做的蛋糕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蛋糕,这和‘地球是圆的’属于同等级别的真理。” 这么说着,她切开蛋糕的一角,得体地细嚼慢咽,仿佛头顶有个监控,只要狼吞虎咽就会遭到指责。

    但此前她明明已经吃过不少东西。

    ……没想到弗利家的千金还是饿死鬼。真适合去孤儿院的厨房偷吃,肯定比他以前遇到的两个猪一样蠢的队友机灵,他想。

    最终汤姆还是吃了几口蛋糕,不这样伊奈茨闭不上那张推销员似的嘴。

    “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礼物?” 离开前伊奈茨问他。

    特别想要?那实在,太多了。

    正当他陷入沉思,伊奈茨反而变得不大好奇了,她皱皱秀气的眉毛,语重心长地说:

    “弟弟,做人不可以太贪心的。” 她的眼中闪烁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老成,“这样吧,我很喜欢写日记,你也可以试一试——用魔法。” 说着,她在书桌抽屉翻出一本厚厚的、四角烫金镶边的纯黑笔记本,“这是白天接你过来之前,我帮忙布置这个房间时准备的,现在刚好当礼物送你了,看,这颜色多衬你的头发和眼睛……”

    等伊奈茨一走,汤姆的面具彻底破碎,露出轻蔑、厌恶与傲慢,粗鲁地将笔记本一把扔在地上。

    吝啬的、抠门的大小姐!他暗暗啐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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