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随着人偶师陷入睡眠,城堡里也安静下来。

    但并不是所有人偶都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除了奥洛托之外,在这连星星都昏昏欲睡的深夜时分,仍然还有一些身影活动着。

    几位女仆动作缓慢地在厨房继续忙碌,视倒下的同僚如无物;偏远的小屋里花匠擦亮了火柴,用玻璃罩碎裂的灯照着含苞的花朵;白发苍苍的老仆人跪在一片漆黑的国王寝宫中,虔诚而轻柔地擦拭着他侍奉终生的君主的面孔与手掌。

    ……那是一张多么可怖的脸啊。它早就烂得几乎看不出生前狰狞的表情了,死人的牙齿凸出,两颊下陷,再也合不上的眼皮里空空如也,腮上有蛆虫吃出的大洞,额头也露出了白骨。

    然而老仆人没有丝毫畏惧,他仍然敬爱着他的主人,并由衷感激奥蒂莉亚公主的选择。

    即使年幼神使的力量无法彻底修复这具当时已下葬了数十日、损坏严重的尸骨,可她的确是将父亲带回来了,让他重新看见了效忠的主人。一切多么好啊,老仆人巴不得这样的日子永远继续下去,就像从前一样。

    在国王死去时他有多么茫然无措,这时他就有多么惊喜,他由此坚信奥蒂莉亚公主的做法是正确的:不可思议的伟大力量满足了可怜老人的愿望,美好得如神亲临,那么此举当然应是对的。

    至于听从奥洛托王子的话,将自己理智尚存的事情瞒着小公主,以免她的自我欺骗被破坏,还有对路过周边的旅人及商队下手来补充塔的力量这类事情,他觉得与继续侍奉国王相比都不重要。

    老仆人完成了工作之后僵硬地站起来,提着杂物艰难走出寝宫。

    像他这样保留了意识的仆人不多,并不足以应付公主睡着后还没做完的工作,因此即使是国王身边也只有他一个在看顾。单看这幅景象,老仆人孤单瘦小得简直让人担忧。

    与此同时,一道人影悄然掠过,取走了挂在国王床边的钥匙,老仆人转身合上门扇时没发觉任何异常。

    ——那高塔从前用于幽禁真正的“预言者”,即留下信件的西莱斯特·威洛尔·桑格铎。

    从名字便可知他是王室的一员,不仅身为被忌惮的存在,同时也是血亲,更是必须被当权者紧紧掌握的力量。

    既然在小公主奥蒂莉亚控制下重演的是在灾难发生前的温馨日子,在那些夜晚里被重重锁死的高塔钥匙自然应由国王持有。

    ……其实即便没有钥匙,普通的门板和锁也拦不住某位杀伤力巨大的闯入者,不过那样做的话现场会比较惨烈,既然齐蓟没打算在今夜就结束这趟异界之旅,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

    至于被砍了一条胳膊的奥洛托?王子殿下只要仍然不想暴露自己尚有意识的事就会乖乖保密的,该怎么蒙骗奥蒂莉亚是他的问题。

    留在房间里的齐蓟坐了起来。她从伊坦纳看到的画面里一瞬目睹了国王那副惊人的模样,虽然因为多少预料到了而没被吓一跳,也不由得一惊。

    难怪“被控制的”奥洛托说起他们的父王时采用了生病的托词。这怎么看都是尸体的人现在静静躺着还好,要是顶着这副尊容像其他人偶一样在城堡里行动甚至说话,那实在是有点令正常人都难以接受……可能也就是奥洛托和奥蒂莉亚还有这位老仆人不会在意了,亡者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不会被真正的爱他的人嫌弃。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翻出那封信又看了一遍。结果看着看着,在灯下竟忽然从交错的笔画间找到了隐隐约约的另一层笔迹。

    她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把紧紧黏在一起的两张纸分开。

    在重见天日之后,底下那张纸上浅得像被稀释的血水似的字迹很快变成了鲜明的黑褐色,大概是什么类似于氧化的反应。

    这次预言者没写那么多话,只是画了一张很简陋的地图,用城堡和塔的简笔画作为地标告诉齐蓟自己会被埋在哪里,表示他殷切地希望客人履行约定去他墓前给他带点好玩的东西。

    前代神使还忧郁地写道:“别看戴蒙德现在这样,他生前可很爱漂亮,比他的儿子英俊得多呢……所以要是知道被一位美丽女士记住的是他这丑陋的样子,他会哭得吃不下最喜欢的奶油坚果汤啊。我忍得很辛苦才没把这件事告诉他的,请你也快忘掉吧。”

    齐蓟把预言者的信扔在一边,躺在床上长长地吐出口气,笑了一声。

    看预言者这副语气,他竟然好像跟国王关系还不错,虽然不知真假,但齐蓟顺他的意思试着想象出一张成年版的、很像奥蒂莉亚但五官稍微男性化的脸来覆盖掉刚才的印象,成果还不错。

    而在她刚刚忙着分离纸页的时候,暴君已经抵达高塔,提着那把来源不明的、锈红底色上流动着灼目焰光的长剑拾级而上。

    在戴着那单片镜的伊坦纳眼中,高塔本身的红色根本不算什么了,因为那些数不清的暗红长线以奥蒂莉亚的房间为中心喷泉般“涌出”,它们贯过半空拖过青草,密密麻麻遍布目之所及的每一处,让死去的城堡看上去像个巨大的蜘蛛巢。

    而塔内则涌动着虚弱的金光,在倒悬的人鱼铜像与塔身的砖石间涨潮般涤荡,每一次经过塔顶神使房间的位置都隐约变得更黯淡一些。

    从下往上看,那座铜像的状态难以辨别,但——它在唱着歌。

    这歌声从遥远的高处浓雾般垂坠下来,只有夜里靠近高塔的人听得见,就像人偶无法除掉那些生长在这里的杂乱藤蔓。显然塔的本身是神使无法影响的,所以才在人偶师构建的假象里成了一个突兀的杂音。

    铜像的歌不由任何词汇构成,只是一些梦呓似的悠长吟哦。

    不过伊坦纳听得明白其中的表达:它很“饥饿”。

    这连生物都算不上的东西在盲目地需求食物,无能如一只巨大的幼雏,而它索要的食料很好猜测,大抵是人祭。

    铜像歌唱不休,脾气不好的暴君没多久就觉得烦了,便用剑尖在塔身上划过,火光随之延伸、绽放,刺进金色的脉络,从一点撕裂出偌大的伤口,展现着极强的侵略性。

    于是人鱼歌声的尾音转为哀怨,然后乖乖闭上了嘴。

    伊坦纳在一片安静中顺利抵达了塔顶。

    贵为神使的小公主奥蒂莉亚甚至没睡在卧室,她就躺在齐蓟白天给她讲故事的那个地方,还是那个缩成一小团的姿势,但如今可以见到稠密的无形傀儡线挤满整个房间,而线的源头从她的头部、脖颈和双手连得满满当当。

    这画面堪称可怖,透过单片镜所看到的视野里几乎完全只有一片血池似的红。

    比起一个操纵所有人的人偶师,她的样子更像是被蛛丝包裹的猎物,或者被植物根系所缠绕的尸骸。而联系到她修复那些身体被破坏的仆人的举动,或许事实也的确如此……奥蒂莉亚很可能是在用自己的力量去滋养这个她不愿结束的戏幕。

    齐蓟也看见了奥蒂莉亚的状态,不忍目睹地闭了闭眼睛。预言者的信里说“连最严苛的神也会原谅她”,确实恰如其分。

    她明明那么脆弱,那么柔软,却忍受着那些血管的傀儡线一直连在身上,全靠着对美好记忆的眷恋来继续欺骗自己什么都没发生,在持续的孤独里装作曾经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学生拿着剧本去模仿前人的表演尚且会有疏漏,那么一个孩子又该是对自己的家有多么深刻的了解与眷恋,才能独自控制着整座城堡里的人偶演出几乎没有破绽的群像剧?

    谁也不敢说换成自己的话能像她这样一天天坚持下去。

    齐蓟看着伊坦纳先是收起剑,走近后用堪称温柔的态度慢慢取出了沉睡的小公主手里紧攥的东西。

    那是一片染满血迹的、破损的衣襟,连刺绣的金线上都斑驳着浸入纹理的血污,倒还能判断出是这个地方贵族男性的装束。

    从那特殊的镜片后看去,就只能见到女孩的整个头部都连满红线,而没有镜片妨碍的视线中便仍是一张精致的稚嫩面容,眉心不安地蹙着,细软的浅紫灰色发丝略有凌乱,脸上还带着泪痕。

    ——她果然是记得真相的,记得那与安稳的日子互相矛盾的、血淋淋的真实。

    不过无论小公主多么坚强多么令人敬佩,现在只要一剑,这本身毫无战斗力的人偶师就会在睡眠中身首异处当场死去,所有人偶也就能乖乖变回尸体得到预言者所谓的安息,所以伊坦纳是以极大的宽容和顾全大局才没有立即解决掉她,代价则是不客气地收走了这证物。

    冷酷的暴君夺走了小女孩的宝物后悠哉离开,他走出高塔时天还没亮,草叶上开始凝结露水,而那人鱼铜像呜呜咽咽地又唱了起来。

    可惜这一次它注定得不到食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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