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齐蓟拿着茶杯,看看西莱斯特,再看看戴蒙德。

    这对血缘至亲的兄弟用色泽相同的银眼睛遥遥对视,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国王的雪色长发被护理得很柔顺,额间与耳边则缀着金和青碧色的优雅链饰,象征威严的深色长斗篷垂在身后,层叠袖口与纤薄手套间露出一小片保养得当、筋骨修长如钢琴家的光洁手背,高挑地站在那儿,抿着唇面无表情,美丽得犹如伫立在森林中的一支结着雨珠的白蔷薇。

    而神使的模样与兄长对比起来堪称邋遢,一头白发梳也不梳地随便披着,乱得像一只刚在地上打过几个滚的懒猫,身上仅套着领口歪斜的衬衣,而外衣只是没精打采地挂在小臂上,和膝上的毯子混成一堆。

    总之他看上去整个人都很适合被摆在旧物摊子上露天出售,还是折价甩卖也无人问津的那类,连踱步到此的乌鸦都会嫌弃他不够光亮动人。

    那张看起来像是羊毛纺织的毯子已经旧得软塌塌的,尺寸大到足以把两三个成年人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因此在盖住他的腿和整个椅子的下半部分的同时,毯子还宽裕地打着褶,并在瘦弱的西莱斯特怀里被团出一团椭圆的形状来,西莱斯特摸着它就好像孤独的老人摸着他的小猫。

    这个时候的高塔上没有宠物,也没有女仆,齐蓟早就发现了,房间的角角落落里都有些尘埃,高处结着蛛网,大概真的除了国王无人造访。

    她还看见了窗边挂着的绳子,仆人们应该就是通过这个把装着食物的篮子吊上去和回收杂物的。

    跟后来住在这儿的奥蒂莉亚相比,西莱斯特这个叔叔的待遇显得十足凄凉。后来因为小公主是完全按照自己的印象来复原一切的,包括从她孩子的角度无法理解的那些生活中总被大人们暧昧地含糊掉原委的部分,所以仆人才会对“神使及塔”和“奥蒂莉亚公主”这两方所表现出的态度完全相反,让忌惮与疼爱自相矛盾。

    如果不是威洛尔的力量在他身上苏醒,即使没有继承王位,西莱斯特也不会过这样的生活……哪怕并非作为王室,只是出生在稍有家财的家庭里,至少还是有家人可以互相关照的啊。

    对峙结束得也很快,戴蒙德迈步走了进来。

    国王看了一眼明显持旁观态度的“妹妹”,由于十余年的分离带来的生疏感,他最后还是没再去约束她,而转向西莱斯特,提起了本来要说的话题。

    “神使。”他开口,“你能否再预言一次,你下一次复苏时的人选?”

    西莱斯特对国王语气中隐隐的压迫无动于衷,仍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连眼睛都不想费劲睁大的表情,但拉长的嘴角这时就好像画上去似的,冷漠无比。

    “我预言过了啊,陛下。”他慢吞吞地说。

    “是您每次都不愿意听我说话……您完全不愿意去理解,要我像宫中被随意召来的伶人那样,翻来覆去地重复,把分明已经涂画在脸上的内心再用一整首歌去描述出来……但未来是不能被诠释的啊,它多变得像是您的心一样。”

    “……您总是如此傲慢,就像我们的小时候。只要食物有一丝不合您的意,您就让仆人重做,又不说哪里不喜欢,使他们一直忙到深夜……如果我僭越地把您的需要告诉了他们,您就连我也不理会了,我只好在夜里偷偷爬到您的窗外,小声喊着,戴蒙德哥哥,戴蒙德哥哥,看在星星的份儿上,请原谅你可怜的弟弟吧,我再也不敢啦。”

    “其实当时我很不明白,难道这样才是王者的标准吗?……幸好,后来我成了一个‘威洛尔’。那时起,我再也不用困惑了。”

    戴蒙德听着他说这些,同时缓步逼近。

    这房间确实不大,哪怕预言者想躲都无处躲避。

    现在国王正俯视着自己孱弱的兄弟,而西莱斯特仰起头,那双过于清澈平静的银眼睛显得空洞遥远,倒映着兄长身穿华服的影子。

    “从那之后,你在怜悯我?就像现在这样?”国王的表情难辨喜怒,轻声问道。

    齐蓟在旁边看着,不发一言。

    从刚才起她就默默抹去了这个梦境里的“戴蒙德”对自己的认知,所以眼前的剧情应该就与现实中已经在塔里上演过的那一幕相差无几了……她还悄悄放下了茶杯,以一种微妙的心态围观着接下来的进展。

    “是啊,我在怜悯您。”西莱斯特笑着,“因为是继承人,在还未为人的时候就失去了人性,也不曾拥有天真,这个过程没有自愿可言,因为你受到的塑造就是合格的君主必须用异类的眼光去审视所有人,就像是一个统治着虫蚁,也只能被虫蚁所环绕的——孤独的怪物。”

    他吐出最后一个词时,戴蒙德猛地扼住他的喉咙,表情彻底冰冷下去,手下毫不留情,仿佛要直接咬断猎物气管的野兽钳紧了颚部。

    预言者缺少血色的脸上终于涌现出激烈的红晕,他勉强抬起胳膊,却不是要拽开国王的手,而是轻轻摸了摸兄长的肩膀,取下了夹在饰物与发缕间的一片花瓣。

    他把花瓣举起来,姿态狼狈地笑了,嘴角扯起,露出尖锐的犬齿。

    国王想起还没有让他说出准确的预言,于是在西莱斯特彻底窒息前松开了手,矜持地退后一步,像缺乏同情心的贵人看着一只刚被捞起来的落水的小狗,仅仅隔着一段距离观察它呛咳的样子,没有半点关爱的情绪。

    “您原来也在焦虑啊。”西莱斯特喘过气来之后同情地说。

    他边说把那枚花瓣送进嘴里咀嚼着,像要借此尝到他如今只能在塔上恒久地俯视的美丽与灿烂。

    毕竟这座塔实在太高了,即使是风也没法把凋落的花瓣送上来。齐蓟往四周仔细看了一圈,果然在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束羽毛。

    羽毛并不都很漂亮,而且只有寥寥三四根,想必是他在被幽禁在塔里的这些年月中偶然获得的礼物。绑起它们的是西莱斯特自己光泽黯淡的白发,预言者把它们挂在不高的地方,好方便缩在椅子里的自己看到。

    齐蓟想起这个房间属于奥蒂莉亚时桌上每天都有的鲜花,她竟然因此开始觉得奥洛托也不算太无药可救……跟他自己的父亲相比的话。

    “我只是急于确认你的意愿。这关系到我的孩子的未来。”戴蒙德说。

    “如果我拒绝,陛下是否要处死我?”西莱斯特问。

    虽然这掌握预知能力的神使刚刚还说着什么“未来不能被诠释”的谎话,但他看着自己兄长的神情倒确实是怜悯的样子,那态度平和得甚至算是包容,如同一个已经洞悉了自己结局的重病患者看待被无穷无尽的杂事纠缠消磨着的平常人。

    “我会的。”戴蒙德没什么犹豫地回答。

    西莱斯特听着这个答案,遗憾地笑了:“不,只要您这么说了,就还打算让我活下去。……这一次我错过了机会,原因是什么呢?是一块点心,还是您登塔的时间晚了那么一会儿?”

    他后面的话更像是喃喃自语,眼神愈加飘忽。

    “未来显示我将被您砍去双腿,我没有相信,可它实现了;未来又说我将被囚禁在塔上,我仍然想再相信自己的兄长一次,可它也实现了;再后来,看到您在许多种走向里都亲手杀了我,给我最想要的安息,我相信又期待,然而您却不想杀我了……原来威洛尔的诅咒,就是这样的东西啊。”

    戴蒙德听得半懂不懂,不明所以,齐蓟却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见预言者缓慢地收起毯子,把它仔细叠好,浑然不在意自己膝盖以下被齐齐斩断的双腿丑陋的样子暴露在空气中,便知道了结局,只能看着这重演的悲剧轻轻叹息。

    “好吧,我把‘预言’全都告诉您。虽然灾祸会发生,但您的儿子和女儿都不会死去……他们是幸运的孩子,会有人拯救他们。至少二十年之后是这样的,这片土地在那时仍属于桑格铎。敬请放心,陛下。”

    西莱斯特面无表情地说着。

    “那么到底谁会觉醒?”戴蒙德略微皱眉,但态度已经因此变得还算平和,问起最开始的问题。

    “这不重要……这不重要。您走吧,我不会说的。”西莱斯特喃喃道。

    戴蒙德看着自己的兄弟,视线扫过那当初是他下令造成的残疾,最后还是暂时退让了,选择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同时,有地毯分隔的椅子与地面忽然因大力摩擦出了怪声——

    始终待在窗边的西莱斯特费力地撑起自己要比健全人轻巧些的身体,像他在想象中练习过很多次的那样还算顺利地坐上了栏杆边缘。

    这白发的青年表情如释重负,对着回过头的兄长眨眨眼,往后一仰。

    “——西……”

    仿佛过了很久,沉重的闷响才传回塔上。

    戴蒙德听着这个声音,呼吸微微一顿,默然地收回了试图抓住些什么的手。

    他忽然记起来,西莱斯特在很小的时候……在神使的力量还没有在他们兄弟中选择一个人的那时,本来是很健康的孩子,而且非常的活泼好动。

    就为了认错哄回兄长,西莱斯特居然可以从自己的阳台徒手爬到戴蒙德卧室的阳台去。非要等到戴蒙德亲口答应“原谅”了弟弟,那坐在阳台栏杆上的男孩才挂着笑嘻嘻的表情向后倒去,然后惊险又灵巧地落到柔软草地上,溜回自己的卧室。

    如今戴蒙德又看到了久违的画面,但他知道明天再也不会看到一个拿着玩具来找他的弟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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