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随着奥蒂莉亚的指令,人偶们慢慢汇聚到塔的周围来了。

    此刻那些外表损坏严重到无法被修复的士兵也不再遮遮掩掩,甲胄崭新地出现在拂晓之中,只要不摘下头盔便看不见他们瘪陷的面孔和残缺的头颅,忠诚勇武未较生前缺少半分。

    然而在剑拔弩张之前,竟是奥洛托抬起手制止了他们。

    王子仍紧盯他的敌人,平静地说道:

    “退下。你们不是他的敌手。”

    奥蒂莉亚觉醒时还活着的人实在不多,因此成为人偶后能保留还算清醒的意识的更寥寥无几。

    所以他也并非在对这些人偶下令,更多是在说给自己掌握着傀儡线的妹妹听。

    “我不允许属于我的臣民遭到无意义的损失,哪怕是为王室而战。”

    “同时,这也是对敌人的尊重——”

    奥洛托取下额上那陪伴他度过童年与少年时代的银冠掷到地上,紫发失去束缚披散开来,他举起剑,银色眼睛里照出了灿然火光,仿佛被点燃的辉煌神宫。

    “异乡人啊,你当是一位王者。而我,奥洛托·卡佩·桑格铎,我在父辈去世后已接过王冠,已在战火前加冕,因此亦是一位国王,堪做你的对手。”

    “我既请求你之后饶恕这些无法抵抗你的死者,请求你的妻子援助我的妹妹,但也不会在对决中有半分手软。我很感谢你接受了这份尊重和随之而来的公平决斗,但如果是我得胜,米拉女士从此仍将是我的妻子、桑格铎的中心,所以可不要轻敌啊。”

    伊坦纳对这些慷慨做派的言论置若罔闻,毕竟他如果能这么轻易地被煽动的话,就根本不会成为人人惧怕的暴君了。

    那些业已显形的傀儡线倒映在他深蓝色的眼底,密布的巨大丝网正飞快凋零下去,腾出了一片澄净的天空,而把力量全汇聚进与奥洛托相连的几缕。

    这当然是听见兄长话语的奥蒂莉亚的选择。

    神使暂时放弃了对其余人偶的控制,正在全心援助这个她一生中最珍爱的、最重要的人偶。

    哪怕奥洛托在过去的年月里欺骗了她,可现在他无疑是与她目标相同的,他们都想把“米拉”永远留下,为了他们生长与守护的桑格铎。

    奥蒂莉亚认为她现在知道这个就够了,其余的质询和争执可以留待以后定夺。哥哥负责拖延时间,妹妹则去对付齐蓟,桑格铎的未来便在此一举。

    随着奥蒂莉亚这个举动,连满她半个身体的深红丝线也都凋落了,只剩这一份傀儡线绕在小公主娇嫩的手指上,看上去不再狰狞可怖,精巧得像人们在温暖室内玩的翻绳游戏。

    小公主和齐蓟一同坐在窗边俯视战况,表情有些羡慕又有些好奇,她问:“米拉姐姐,他究竟是你的丈夫,还是你的使者、你的仆人?我没见过这样的联系……他向你许诺过生命吗?还是你会在胜利后赐给他比生命更重的嘉奖?否则他为什么不抛下你呢?”

    傀儡线一直在向奥洛托源源不绝地输送力量,但它也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被破坏过无数次,那比起斩断更像是被烧毁,蒸腾的血气在下一瞬被高温化作极细的灰烬,它们随风飘向倒地停止的其余人偶,落在神情空白的面孔上,如同在为这王宫举办一场迟来的火葬。

    然而奥蒂莉亚半点没露出痛色——相比起榨取自己的力量无穷无尽地滋养成千上万的人偶,此刻的疼痛算得上什么呢?难道常年在极度干旱中挣扎的大树会在意被切断一两条立刻就能复生的细根须这种程度的痛苦吗?

    齐蓟抬起手,手腕上竟然同样缠着傀儡线。

    她细致地拢顺了奥蒂莉亚额角的一丝碎发,常年被照顾妥帖的小公主方才整理仪容时忽略了它。

    “这样的问题,即使我回答了,你也不会理解的。因为在还没尝过糖的时候,任何对糕点美味的形容对你来说都是干瘪抽象的。”她平静地说,“既然好奇,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呢?”

    “因为我也不可以抛下他们,在大家还没有去处之前。”奥蒂莉亚回答。

    她固然受着酷刑般的折磨,齐蓟此刻其实也不轻松。

    奥蒂莉亚不愧是那位国王和塔下那位王子的亲人,也不愧是能独自重复了近二十年人偶戏的神使。在抓住那个念头之后,她当机立断地把自己——也做成了人偶。

    或者说她早就是了。这一代的“威洛尔”觉醒力量时在失去一切的绝望中爆发,从此她和她的王宫都再无分毫改变。

    连续运转傀儡戏的控制者自己也最好是不会发生变化的人偶,毋庸置疑。

    而刚才奥蒂莉亚将傀儡线缠到她手腕上,便是将一部分自己的控制权交给齐蓟作为体验,连带着自己手中死者们破碎的灵魂。只要齐蓟稍微迷失在其中,就可以准备接替小公主成为新的、更好的舞台核心了。

    现在齐蓟意识里每一刻都在交替着划过无数幻觉似的画面,而比幻觉更致命的是它们都伴随着濒死之际强烈的情感、或者作为人偶重新站起来后那无比奇异的感官……她得抵抗它们,然后一一驱散。

    她在高塔之上,也仿佛在狼藉惨烈的战场上、在被洗劫屠戮的王宫里、在漆黑而遍布长钉的棺木中。

    上一瞬她作为士兵的头颅,看见那濒死的新王拖着傀儡线摇摇晃晃地再度起身刺穿敌人;下一瞬她作为横尸的童仆,看见肢体不全的母亲用破碎的双臂温柔地环住女儿。

    而重伤的老仆人慢吞吞地把自己从枪尖上摘下来,盯着无头的卫兵抓住敌人重重掼在地上。

    这是最后一代神使复苏时的景色,犹如地狱在此运行,而一切的核心是那最为娇贵无害的女孩,这国家养育出的崭新的珍宝。她银色的眼睛里一一映入过这些真相,却故作遗忘。

    齐蓟在碎片的空隙里瞥见了他们母亲的家徽。姓氏“卡佩”的家族象征是紫水晶天平,即使那位王后的母家大概已经忘了公正这个词如何书写了,可至少紫色头发的王后带来的那枚纹章还是光洁明亮的。

    虽然这两个孩子竭尽手段把她留下,又是下毒又是行刺,现在还一致地想要强行困住她,可最后还是成了现在一对一的局面,就仿佛是流在他们身上的那另一半不属于恶人桑格铎的血冥冥中起了效用。

    “人偶师”对人偶师,王对王,公平得不能再公平了。

    齐蓟花了一点儿时间把这些碎片都驱赶干净,几乎是与此同时,涌出的血泉飞落在了焦黑的草地上。

    伊坦纳笑容不变,狠辣利落地把败者钉穿在塔身上——甚至不愿意用他自己的剑,充当固定桩的是从奥洛托那儿抢来的武器。

    与毫发无损的暴君相反,奥洛托这时已经伤痕累累,塔身储藏的力量也几乎被奥蒂莉亚抽取干净了,那金色光芒几乎消灭,二者狼狈得如出一辙。或者说,伊坦纳根本是在游刃有余地故意消磨掉塔和神使的力量,以免人偶师腾出手来彻底专心对付他的米拉。

    “为什么没直接杀了我?难道,伟大的胜利者还计较被惦记妻子的小事,要无聊到……折磨我泄愤吗?”奥洛托气若游丝地喘息着等待死亡,勉强问道。

    他满脸是血,一只眼睛都被血污给彻底糊住了,模样可以说比当初战败的时候还凄惨些。

    “不经过她的允许,你连死都没资格。”

    伊坦纳理所当然地说道,同时目光扫过那些人偶——极小一部分在暂时断开控制后还清醒着,都是和奥洛托一样,在尚未完全死去的时候就等来了神使苏醒的幸运儿。

    鉴于它们投来的目光或悲哀或解脱或仇恨,总之不招上位者喜欢,这位缺少同情心的陛下其实是很想顺手毁掉它们的。

    但那讨人厌的预言者已经在信里求过齐蓟尽量别伤害这些忠实的普通人了,既然是她不会愿意见到的事情,他就放弃不做。

    这暴君起先还乖乖守着一堆过期近二十年的死人和几个半死不活的人偶,只等着齐蓟自己解决小公主那边的后续。但看不见齐蓟的现在他很快就没了耐心,于是径自离开塔的周围,悠哉地用剑轻扫过王宫各处,留下了一闪而没的暗火。

    ……猫真是一种报复心强烈的生物啊。齐蓟想。

    她忍痛把共享到的可爱画面忽略掉,对着表情黯然但早已经平静接受了失败的奥蒂莉亚说:

    “你的哥哥已经用牺牲替你去掉了最坏答案,你自己又断绝了成长的可能——那么,还想要一个梦吗,奥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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