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我的故事就是这样。”

    凯戈曼沙说完了故事,眼中的怀念与痛苦情绪统统散去,转而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像在自嘲。

    天已经黑了下来,齐蓟得以知晓她这银红竖瞳与对蛇而言十分反常的滚烫体温来自何处,但她不觉得这是个好故事。

    守卫之蛇的叙述停在很久以前,凯戈曼沙成为守卫,女巫成为守门人,神秘退入倒影城市,听起来是尚且充满希望和未来的结局,然而现实不可能遂听众的愿望就此将时间凝滞。

    刚刚那位红裙子的小姐所说分明是女巫集会已经死伤殆尽,“裁判所”掌握了进入海士班顿的办法。

    凯戈曼沙也正是知道一切为时已晚,才疲惫地放弃了徒劳无功的挣扎,有时间坐下来给不熟悉的女伴和过路人讲个故事。

    “后来呢?”齐蓟问。

    凯戈曼沙沉默地凝视她,终于从女孩温柔可爱的外表下发现了点不寻常。

    化为人形的蛇现在觉得自己在她眼里大概好像什么受了伤蜷缩起来的流浪动物,正被她尽量小心却坚持地抓住了一只前爪,要把纠结的皮毛和泥沙扒开冲洗干净好好包扎。

    而且不远处的神使虽然没再发言,但那危险的红发家伙已经明显倾向于帮她。

    “……后来我们发现,‘永夜’另有目的。”凯戈曼沙嗓音有些干涩地接着说了下去。

    “海士班顿其实并不是在建立之后就一劳永逸的东西。它在影子里,既是隔绝了黑兽的嗅觉,同时还把异类与外界隔开了。我们……除了作为守卫可以离开海士班顿的我,大家都在逐渐地失去力量,无论是半神、龙或者其他异种。即使诞生后代也越来越衰弱,就像失去了阳光和土地的麦子那样。”

    “当我想不管不顾的打开门让大家出去,却发现外面的世界已经彻底属于人了。力量衰落的这么一小群异种,如果离开海士班顿之后没有再次引来黑兽的屠戮,就会沦为人类的猎物。”

    “我相信这是那位女巫有意设计的结果,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因为她真的把自己封进了地基里一直支撑着城市的存在,而且现在的女巫一样远远不如当时强大了。”

    齐蓟听完之后,最在意的倒不是多年前陌生女巫的想法。

    “所以……从那时起,只有你被留在外面?”齐蓟问。

    眼前的“凯特琳”已经是头可靠的怪物,能熟练地在人类社会用恰到好处的古怪来隐匿自己,有可靠的仆人和各类产业,披着完美的皮囊。

    但在当时,凯戈曼沙尚且只是一个连人形都不会幻化的孩子,却被分配了莫大责任,还不得不吞下家人的心脏。

    从此炽热的龙血混进蛇的身体,看着同类避入扎根于巨龙骨骸的城市,留下她形单影只地伫立在荒野上。那懵懂的孩子想来要摸索不知多久,摔倒过无数次后才能变成现在冷淡疲倦的模样。

    齐蓟之前结识的两位的人生经历相比起她来都没这么令人心酸,伊坦纳生来聪明凶狠得像个真正的怪物,除了最早的时候曾被毒害过之外,金发国王的人生中向来只有他让别人惊恐万状的份儿。

    至于奥蒂莉亚小公主,至少她走到绝境时立刻觉醒了神使的力量,于是能遂她心愿地把死去的父母和重伤的哥哥乃至所有组成“家”的存在都留在身边,辛苦归辛苦,却没被境遇染出凯戈曼沙这一身饱经磨砺的孤独。

    凯戈曼沙面对这个简单的问题却选择移开目光,只避重就轻地说:“女巫同样留在外面,虽然不经常通信,但她们曾经帮过我很多。”

    既然受伤的大蛇重新盘起身躯把伤口藏住,齐蓟没有执着到硬拉着她自述心路的爱好,当即起身,指间勾着她自己送出的某条傀儡线。

    她露出怀揣惊喜要给人展现的那种笑容,对一脸疑惑的凯戈曼沙说:

    “虽然那位红小姐说得没错,裁判所的前锋确实已经行军到海士班顿对应的外侧了,但我保证,他们会返程的。我在那边碰巧有一些‘人脉’。”

    “所以要回去看看吗?我仍然会陪您一起。”她诚恳地说。

    接到如此邀请的凯戈曼沙第一反应其实是她来自裁判所,而且在和“红”、一旁的神使合谋共同欺骗她。

    不过接下来她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因为神使是绝不会说谎的。哪怕是那个在黑兽袭击时惊慌地盗走了主人的指环吞进腹中后独自逃生的“红”。

    打开海士班顿的钥匙一半属于女巫集会,一半曾经由城市里的人们自己掌握。然而随着龙与半神的衰弱和灭绝,不再有能使用这件道具的异种,它便被安放在了城中教堂。

    而在过去的一次失控中凯戈曼沙毁掉了城市一角,“红”趁机潜入,偷走了那一半钥匙。

    所以再加上确凿被她亲口说出的被剿灭的女巫集会那一半,裁判所如果真的和“红”合作,那他们就已经拥有了完整的钥匙,足以绕开守卫之蛇打开倒影城市的大门,所以没有来演戏骗她的必要。

    何况神妃在交出力量前,曾送给自己的孩子这一生唯一的礼物。

    她用悲哀而慈爱的目光望着即将永别的巨蛇,说:

    “凯戈曼沙,你将被后人遗忘。除了此刻存在于世的异种,其他人都必定无法听闻你的真名、无法记录你的存在。”

    “就像未境之兽无法伤害你,今后这个世界也无法束缚你。你会是无拘无束的。”

    这祝福的确实现了。

    海士班顿这个词汇至今尚存在于裁判所的秘密档案,然而关于凯戈曼沙的资料却永远无法被阅读。裁判所最后放弃了对此的尝试,随后很快彻底遗忘了祂,以为想要进入异种藏匿的最大巢穴就只能依靠钥匙。

    因此他们这些年都在专注地对付女巫集会,浑然不知有一条来头很大的灰色巨蛇就安然生活在属于人的城市里,还领过好多个不同的贵族名号。

    有着神妃的祝福,哪怕“凯特琳”和祂曾经用过的那些身份或许会被当做怪胎或异类、被出于种种恶意安上女巫的罪名,然而“凯戈曼沙”的身份永远是安全而秘密的。

    所以如果祂内心过得去,大可以随便躲到哪睡觉不用管那座她守卫的城市死活,反正裁判所找不到她。关于这点,红并没有妄言。

    可是我怎么能放下海士班顿呢?凯戈曼沙想。

    那儿有我一大半家人的骸骨,有我另一小半家人的墓碑。

    倒影城市的本质像个囚笼,可那也是失去了家的巨龙们安放一切的新家,寄托着他们的归宿和希望,所以重伤的龙才愿意献出骸骨来加固它。

    巨龙们爱着海士班顿。

    ……而凯戈曼沙说不清道不明地恨它。

    她做着吃穿无忧的“凯特琳”,又到处聘用能让她状态平和些的女伴陪她回到那儿——她吞下了巨龙的心脏,获得力量的同时也被截然相反的情绪时时困扰,巨龙的部分想毁了一切,幼蛇的部分只想蜷缩起来不管不顾,理性孤立于这二者之外,漠然地遵照生母的意愿和守卫之蛇的职责而活下去——没能稳定下来而被法阵拦在城外不得入内的时候仍然一次又一次地在城外徘徊,坚持不懈,风雨无阻,比起怪物更像个偏执的幽灵。

    凯戈曼沙没对新结识的女伴撒谎,之前那些年轻姑娘是自愿留在城里的。

    异种们的后代孤独而安全地活到现在,同时传承着神使曾经吟诵的经文和山林间的古老歌谣,血脉衰落但艺术丰富华美,把倒影城市的表象经营得像一场永远灯火通明、人人欢乐友善、热闹且无忧无虑的梦境,足以让出身低微的女孩们沉醉。

    总之蛇只犹豫了片刻,便再次屈服于本能,点头答应了米拉前往海士班顿的计划。

    齐蓟一心两用,让傀儡线那头的威洛尔拿着长杖起身,礼貌地问:“两位是否介意同行?我也想去看一看,那座成功避过了‘兽’的城市。”

    后半句话不光是齐蓟的想法,还出自一份刻进名为威洛尔的神使灵魂中的遗憾,他的世界也曾经被未境之兽袭击,这让他和许许多多神使失去了他们一生敬爱忠诚的神祇,因而这遗憾浓重得使如今人偶之身的心脏都泛起了阵阵隐痛。

    “……反正我也不能甩掉你。”凯戈曼沙瞥一眼红发的成年人鱼,客观地说。

    这就是同意了。

    整架马车都已经被那位疯疯癫癫的红小姐毁掉了,为了保持状态稳定凯戈曼沙不能变回蛇躯,幸好被红选中发动袭击的这片森林已经离目标地点不远,步行也不过半天时间。

    “我至今不清楚,那条预言为什么认定我会成为众神的敌人。”

    他们沿着大路前行时,凯戈曼沙自嘲地说。

    “毕竟连背叛的神使都能学会女巫的伎俩,我却什么都学不会。神术、龙息、法术,我用不出来任何一个。除了活得长,和野兽又有什么区别?”

    齐蓟想了想,觉得不该站着说话不腰疼,擅自地对旁人反复琢磨过的心结下判词,于是晃晃正被她牵着的手掌:“至少你很暖和。”

    凯戈曼沙听完总算露出了些微笑意,离齐蓟更近了些。

    可惜她并不知道女孩空着的另一只手上牵着傀儡线,还正在咨询更遥远地方的恋人。

    提及预言,齐蓟便想起伊坦纳故乡的神话中也有着关于未来的部分。

    而且梦之主的卡牌介绍中明确说明了,她能造访这些异界是凭借着被黑兽涉足过的踪迹作为媒介的。

    人偶师与守卫之蛇的世界都已经让漆黑的怪物们光顾过了,那么她第一次顺利的巡游,只身抵达那片戈壁、那座行将覆灭的瑰丽王城时,属于那个世界的众神到底是死是活呢?他们还能按照预言的轨迹抵达终末与新生吗?

    “我不知道。”傀儡线另一端,伊坦纳轻声回答。

    “……神山下临无地,神灵至高无上。他们活着,打在奴隶脊梁上的鞭子不会偏移半分。那他们死在那群东西嘴里,对凡人又有什么影响?”

    前国王的语气透出经过收敛的凉薄,令人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神色,是个十分符合他风格的答案。

    “至少你跟我说过,你们的神还管着太阳和月亮的起落呢。”齐蓟说。

    她感到伊坦纳先是可疑地沉默了很短的片刻,才说:“那条人鱼的神来得及放权,就证明众神总能在死前做点儿事情,所以日升月落也不能算是依据吧。”

    幸好齐蓟不在他身边,看不见那柄锈红长剑上金色火光微微明灭,犹如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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