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阴云密布,海是冷铁一样的灰蓝色。

    闻危静静站在海滩上。

    她上一刻似乎还趟着水在湿润的沙子中前进,所以疲惫遍布四肢百骸,鼻尖是冷的,眉毛和睫毛都被海风吹得要结出咸味的冰晶了,但从刚才起她不记得自己要做什么了,所以只是站着。

    潮头卷来,绕过她的膝盖冲向沙滩,从这里看得见极远处的岛礁上海鸟群聚。

    在这样的天气连它们也不离开巢穴纷飞捕猎了,只是挨挨挤挤地凑在一起。岛礁上靠边缘的一只海鸟被大风撞得一晃,急忙打开一侧翅膀平衡身体,那黑白色的鲜明的翼在风里像道小船帆,于阴沉黯淡的天地间尤为醒目。

    闻危看了它们一会儿之后低下头。

    已经没膝的海水因激荡而浑浊,照不出她的面貌,她抬起手臂,便看到自己戴着磨损破皮的笨重手套,腰上挂武器的皮带同样陈旧,而且空空如也,浸在水里让线头随波逐流的衣摆又脏又破,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像个落败被驱逐的战士或海盗。

    她收拢僵硬的手指,恍然觉得自己的掌心不该如此空无一物……它应是富有的,被某个人的指尖勾缠过、被那脸颊温暖过、被吻充填过。每一道掌纹都该记得那些触感,而非一无所有。

    于是闻危再次急切地挪动步伐,向海里走去。

    我得找到她。即使忘掉了别的一切,只要灵魂还剩一缕,我就还记得她。

    “她”是谁?海风问。

    是我生命的一半。战士翕动干裂的嘴唇,却怎么都说不出她的名字,只有血短暂润湿了齿间,腥甜如昔年笨拙的一个吻。

    停下吧,停下吧。水下的细沙们这样说着,这些极小又无垠的手掌抱住她的脚踝,让每一步都重如千钧。

    闻危继续向前。

    见无法阻止她继续深陷的念头,海天相接的尽处,忽然有霞光般的火焰撞开灰调的画布,伸展出恢宏的触须,飞快地把穹庐染成一整块仿佛随时会压下的明艳而硕伟的绯色宝石。

    如同宝石的天空正中间横亘着一道山脉般的裂痕,接着那裂痕张开了,变成一颗镶嵌在玻璃天空上饱蘸血丝的脓黄色的巨大星球。它不发光,仅是垂直俯照着闻危,缓慢地下坠而来,像在威吓渺小的来客,要让其知难而退。

    除了乌云,火焰也浮在海水上,闻危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被烧成焦黑的骨头。这画面……似曾相识。

    她抬起头,用平静的声音说:“回去。”

    星球却不为所动,举目皆是的绯红火焰照彻海水上下,呼吸般舒缓地飘摇。

    “非要我再承认一遍吗?那好吧。——我知道你也就是我的卡其实并没有诞生任何意识,眼前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潜意识造像,如此庞大而旺盛的是我懦弱的本能,是凡人贪生怕死天性的体现,之前的则是我该死的退缩和怯懦,例如潮水代表着想干脆放下和遗忘掉那些痛苦过去的念头。”

    “这样能证明我还神智清醒了吗?烛龙。”

    闻危以念诵罪状般的语气分析完人心中那些软弱见不得光的卑劣角落,然后说:

    “好了,回去,让我自己再待一会儿。别让我说第三次。”

    裂痕重新弥合,火焰像来时般消退无踪,被它撕裂的阴云后是黑暗,被它烧过的海水也只剩下黑暗。

    万物彻底归于死寂,星星点点的灰烬随水漂来,或许是那群曾唯一能象征鲜活事物的海鸟,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东西。

    闻危弯下腰,无惧无畏地向黑暗中伸手,然后如愿牵住了她,捞起了她。

    “她”上一刻是血淋淋的几乎不成人形的胚胎,下一刻则是四肢萎缩鹤发鸡皮的老人,“她”倏忽间又变成穿着婚纱的模样,被握在闻危双手间的腰肢柔韧温暖,隔着薄薄头纱笑盈盈地眨眨眼睛……“她”曾捧着这一件晶莹的头纱来给闻危过目,兴致满满地问她喜不喜欢。

    闻危望着“她”,犹如罪人再见伊甸,无可抑制地有短暂的失神,几乎以为“她”会像曾经那般顽皮地掀开头纱把自己笼罩进去,真四目相对了又脸红心虚起来。

    可是紧接着,“她”就成了一颗腐烂的头颅,躺在闻危双手间,头颅上烂泥般的皮肉黏稠地随重力流动着,剥离着。

    闻危沉默地看着这样的“她”,常年冷淡的表情最后变成了压抑不住的苦笑。

    “对不起,我没想把你想象成这样,只是我太害怕失去你了……怕得要命。”

    她将头颅紧紧抱进自己怀里,站在黑暗之中,认命般闭上眼睛。

    这时她还记得控制自己别把“她”的名字真喊出声来,免得引起别人同情。

    随着闻危放弃了沉湎于过去的危险倾向,头颅上枯朽的长发渐渐变回明亮甜美的栗色,发丝间生长着鲜红的玫瑰。

    玫瑰枝条随着发梢垂进黑暗一片的海水,悄无声息地漫布每个角落,一眼望去多得像是在编织出密密实实的芳香馥郁的大网,把整个世界重新加固过一遍。

    闻危看不见这些,她自顾自醒了过来。

    车窗外的夜色并没梦里那般漆黑,而是雾蒙蒙的,尽显深秋天气的凉意,小而皎白的月亮周围堆满月晕,近处一盏又一盏路灯慢腾腾经过视野,晚高峰下众生平等,只有骑着自行车的少年们一身校服,三两成群地出现在路上,又潇洒越众而去。

    在驾驶位给她开车的不是已经伤透了心的秘书,而是“她”的侄女。

    徐如蓝的长相比起父母偏偏更像姑姑,到今年也已经是个步入社会的大姑娘,开车上路不在话下。

    等绿灯的空隙,徐如蓝从后视镜瞥了一眼,见闻危不再闭眼小憩,而是望着窗外出神,额前碎发被倏忽掠过的车灯照得有点刺眼,难以分辨是染的还是这几天又新长的白发。

    即使幼年父母双亡还失去了同胞弟弟也仍然健康长大了的徐如蓝女士自诩拥有金刚般坚毅的心灵,有时候也觉得她小姑父怪可怜的。

    尤其是黑兽这玩意儿出现之后,好好的人本该因为早早觉醒走上人生巅峰,却因此惨得变本加厉,徐如蓝作为知情者很难不为之扼腕叹息。

    个中原因难以言表,总之徐如蓝打心里挺想多照顾照顾闻危,即使后者如今是个放眼全世界凶残程度大概都能榜上有名的近卫型。

    然而问题就在于闻危自己不配合,早先更是一看见她这张有六七分肖似姑姑的脸就躲得远远的,生怕惹来黑兽殃及到她。

    徐如蓝毕竟有自己的工作,身为肉体凡胎也没办法天天追着个到处砍小怪兽的近卫型满世界乱跑,只好悄悄挂心——指加了那位秘书的联系方式随时互通消息,而且多方联系在各地协会那儿给闻危的紧急联系人一栏添上了自己。

    今天下午闻危刚打完一场硬仗,创下把两只年纪不大刚觉醒的新人和她们的小伙伴从黑兽爪下硬抢回来的战绩,然后状态看上去就不怎么好了,于是作为金贵的顶尖战力被后续赶到的工作人员加急送去检查身体。

    已经是法术型异能者的她家秘书本来已经坚持一周不搭理前雇主,貌似在新入职的协会干得风生水起,然而这时还是第一个收到消息赶过去的。

    紧接着赶来的就是在隔壁市的学校当老师,但最近“碰巧”来这边交流学习的徐如蓝女士。

    徐如蓝到得正是时候,完整目睹了比她还小一岁的年轻姑娘从满脸心急如焚大步流星赶来到在病房门外踟蹰不前,再到鬼鬼祟祟找熟人打听情况后放下心来,随即重振旗鼓在脸上写满三分恼火七分不屑,小声放下“别告诉那谁,我就是来看一眼她怎么还没死而已!”的狠话,并转身离去当自己没来过——的全过程。

    造孽啊,小姑父。徐如蓝在心底摇头感叹。

    秘书走了,就只好由她开着车从医院把闻危送回暂时下榻的酒店:未免容易引来黑兽的异能者波及无辜群众,这家酒店已经和大楼一样属于协会所有,从上到下基本都是内部人员。

    “小徐老师?”

    徐如蓝刚陪着闻危走进酒店大门——还是闻危刷人物卡进的——就听见有人试探着招呼自己。

    她一回头,还真看见了熟人。

    对方一身得体的秋装,干干净净的乌黑长发简单用发带扎起来,脸颊旁落几绺鬓发就已经漂亮得让人感慨青春无敌,手下还推着轮椅,由轮椅上的人抱着探望用的精致果篮。

    而且她身边还站着个高挑的金发男人,帅得离谱,一看就不是本国血统。

    虽然这位早早因为生病办了休学根本没上过一节课,但当时徐如蓝和她还有照顾她的人联系时有过视频通话,因此对她印象深刻,只是没想到她还认识自家行踪不定的小姑父。

    现如今见到她气色不错,和办休学那时满脸苍白神色恍惚、看上去就精神极差的样子完全不同,徐如蓝也发自内心的为她高兴。

    闻危看看徐如蓝,又看看齐蓟和她身旁的伊坦纳,作为被探望的主角率先开口问:“认识?”

    “嗯嗯,认识的。”齐蓟点点头,说,“还要谢谢小徐老师先前帮忙,您现在住这边吗?”

    好看又有礼貌的女孩子就是会让人心情愉快,徐如蓝赶紧说:“没什么,举手之劳,我最近过来交流学习的,再待一周就走。这是我,呃……”

    她一时间没想明白怎么跟小姑娘介绍自己和闻危的关系,说出的话就卡了壳,毕竟一般同时认识她俩的都已经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我是她姑姑的朋友。”闻危接过话来,淡淡地说。

    徐如蓝听了这话,内心的小人随之拍案而起,直呼“咿呀姓闻的看不出你浓眉大眼却也是一枚不敢让外人吃瓜的人渣!我姑躺监护室的费用走的可都是你的账!小的们端我虎头铡来!闻大人,听说你至今未娶啊!”,但实际上的表现仅仅是侧过脸来恶狠狠瞥一眼比她高出好多的小姑父,记上这笔账,随即微笑点头。

    齐蓟姑且信了,从推出来遛弯的预言者牌人偶怀里拿过果篮递给古道热肠尽职尽责的小徐老师,说:“既然没事,我们就先不打扰啦。”

    已经丝毫看不出状态欠佳的闻危点点头,说:“回见。”

    “先别回见,”徐如蓝直接把果篮塞给身边刚离开医院的伤病号,对齐蓟说:

    “如果身体养好了,下个学期开学的时候要不要来报道?我们学校里风景特别漂亮,什么都有,活动也热闹,回头我给你发点照片看看哈。”

    说实话齐蓟对这个话题有点意外……通过巡游去别的世界的经历丰富多彩,几次下来让她感觉毕业和办休学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个学生身份。

    “嗯,我会考虑的,谢谢小徐老师。”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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