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齐三小姐”回到府里时,天已经黑透了。

    用罢家常晚饭,齐蓟便向那位清瘦而衣饰厚重的中年夫人撒着娇,借口说老师布置了作业,要从周围人里选出一个来,为此人作一篇传记。

    “著书立传,怎是小孩子家闹着玩的东西。”一家之主先开口,有些叱责的意思,却不太严厉。跟盛燃相比他就是毫不起眼的普通殷实中年人模样,身材不高,留着齐整短须。

    “外国人的传记就是什么人都能写,还越贫苦越好哩。老师们都是外国养大的郁金香花儿,哪见得过真苦命人,好好儿寻几件事情写去,让他看得哭了,到时候满学校里传阅,也是给我涨名声。”齐蓟这会儿已经学着夫人丫鬟和另一位小姐这些当地女人们的口音说话,慢条斯理细声细气。

    “跟你讲一句,你总有十句话来等着。”男人虽这么说,态度却已经妥协了,自上书房去消遣,再不管她要写婆子还是乞丐。

    那位姨娘自然也一道离座跟着伺候老爷去,姨娘养的二小姐则闷闷不语,低头专心作针线,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动点心茶水,比起主子更像默默无声的三等丫鬟。

    这么半天相处,齐蓟始终就没瞧清楚过她长了如何模样,只看着了瘦小女孩子厚重的刘海和两片蜡黄黯淡的脸颊,嘴唇薄薄的,形状不甚好看,光把小半张脸看个囫囵都隐约带些显老的苦相。

    ……即使只跟“盛燃”见过一次,齐蓟也觉得他断断不会在梦里屈就于这么一副形象,毕竟现实中那个容纳他意识的家伙再有诸多不好,至少还占个漂亮。

    齐蓟便不再多关注一个梦里的陌生人,继续她的找人任务,鼓动着夫人将大小仆妇都叫出来给三小姐见见瞧瞧,说明了是给三小姐做作业用的,留下一位大伙儿都觉得经历坎坷的苦命人来。

    知道只消改日去坐在厅里花一二个时辰说说自己苦命遭罪的事儿就能得赏钱,家下人竞相自荐,齐蓟趁机观察一遍这些人,又挨个在心里否决。

    “这个也不成,那个也不成,人家老师不过让你作篇小传练笔罢了,约莫是学学写人写事的功夫,难不成还要那遭灾为奴的湘小姐才有幸让你写?”

    梦里这娘是齐蓟干扰了梦中人的印象而随便认来的,但却好像仍有看透自个儿亲骨肉心思的威能,当下不知怎么看出来她的不认可,道。

    “要是真有才好呢。”齐蓟泰然回答,“外国的戏也都是那样的,落难王子回来报仇,落难公主仍是天上有地上无的水晶心肝高贵人儿……他们看这个长大的,多半喜欢。”

    “要落难小姐你自个儿寻去,莫再折腾家下人,歇息不成让明日早饭烧得晚了,可不给你请假,饿得肚子痛也得紧着上学去。”夫人不客气道,手下却喜喜欢欢地搂着女儿,指腹轻轻捏着揉着齐蓟的脸,显然是梦里逻辑当真选择自圆其说,给三小姐这么个放在如今年景早已经能嫁人的姑娘的一身学生脾气找补出来足额足量的父母宠溺。

    既然“家里”的选项已经排除完了,齐蓟本来就打算之后上外面慢慢找,便老老实实起身回房去。

    齐蓟本来打算半路摸索一番这不大的府里,直到走出去一个拐弯,她才发觉身后还有第二个脚步声。

    亦步亦趋跟着她的是二小姐。

    “清……清知,有个东西给你。”二小姐被齐蓟发现,头也不敢抬,极小声地说。在被天色染成藏蓝的晦暗宅院间,她穿旧衣裳的身影渺小得像一丛瘦巴巴的灰色假山石。

    而她那容光不俗的姊妹即使不守所谓每步等距的规训,随便动动也在凉风雪夜里美得舒展恣意,转身时衣摆一旋,她一针一针绣上去的银白丝线便闪动一番,如江上细浪、鱼尾白鳞,也像画儿里仙鹤漫步雪中时悠悠然拂动的翅羽。

    三小姐确是美人,不必多看便害她又一次地自惭形秽,只要想离这一个、这世上千千万万个、每一个比她齐二娘更新鲜傲气的人远远的,不要再显得她在旁人品评中卑贱如泥,是那个碍眼而鄙薄的蠢钝东西,活得喘气儿都不安心。

    “给我?”

    年龄上分明算姐姐的二小姐怯怯地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个荷包一类的小物件塞给她,飞快地走了。裙子底下若隐若现一双小脚,因为落在成人的身上太异常,齐蓟从前又未曾设身处地亲眼见过,看上去竟然觉得像是两点畸变的虫足在沙上簌簌移动。

    ……这家里的夫人和其他女子都不曾如此,也不至于如此,只有生下二小姐的姨娘的脚也是这般的,二小姐的脚和这黯淡无光的半生恐怕都来自其所谓本分藏拙的手笔吧。

    齐蓟心里叹息,却明白一切早就过去了,眼前的只是稍加用力搅动就会散去的泡沫残影,她忽然觉得待在这个梦里也不是很有意思的事。

    齐蓟摸回到“三小姐”的卧室,先是让伺候洗漱的女孩子退下,拿出二小姐给的物件来翻了翻,见是个普普通通的绣花草黄鹂的扇套,实在没有值得注意的,随便换了衣裳,关掉电灯往被窝里一钻,装作累了要休息,杜绝打扰。

    府里当然不会凭空多出一间卧房,这原来是已经出嫁的大小姐的屋子,东西也半旧不新。雪光映得窗户纸微微亮,小块莹白贝母的镶嵌也在黑暗中依稀可见,像是祥云、宝珠与鸟雀。

    她突然坐了起来,摸着手上的戒指,想到一个找人任务中的关键线索。

    那金发而眼瞳碧蓝的第二个盛燃光看气质就绝非什么保守正直的货色,以齐蓟的眼光来判断他放在纨绔子弟里的话等级至少算个为人纯孝的混不吝,比平常的盛燃还老油条些,再有底线估摸着也就只限于洁身自好的程度而已。

    之前他被人拍下唱歌的视频时还混迹在凌晨时分的酒吧里,而且毛色复杂的某人找到他的一系列操作都熟门熟路得很,所以放在梦中的此地,“盛燃”能老实待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清正场所么?想来不会。

    而齐蓟……在这地方还有幸获赠了个小字为清知的、家风正直、年纪轻轻的没嫁人的小姐,要怎么才能混到那地方去?

    答案已经很简单了。这次只是进了个普通的梦,没有用巡游技能跨越世界,人物卡本身可是召得出来的。

    齐蓟拉开从属卡列表,掠过都在现实中忙碌所以暗着的前两张,拿出了最新鲜的三号。

    不过在此之前她得先离开府里,找到足够空旷的场地。她借恋人的眼睛见识过那世界中能与众神为敌的巨龙有多么庞然的身躯,不然要是随便具现出来之后弄得动静太大甚至墙倒屋塌,把盛燃惊醒了就坏事了。

    好在她有干涉梦境的权限,只要在碰面之前让人被别的念头引走,悄悄溜出去还是挺容易的。

    出来前齐蓟换上了箱子底翻出来的另一套衣裳,并非袄裙,是正常学生式样的西装衣裤,连皮鞋也有,尺码却都可着女孩子身量来的,几乎全新,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姐在不成文的家规下悄悄藏起来的一点旧梦。

    从这个角度来看,盛燃提供的梦从细节上完全不输给当初的小公主,然而那座城堡是奥蒂莉亚住了一辈子的家,眼前位于多年前的小城却不可能是说话直接难听还长着双绿眼睛的盛燃的发源地。

    她在宵禁的街上转了转,很快找到了下午就盯上的那座城里边角矗立着的佛塔。

    梦这东西在截取素材时往往完全不考量时间轴,弄得张冠李戴冤案跨度巨大上下千古,可成型之后它就是有范围的。为了不弄醒原住民顺便附赠严重头疼,齐蓟知道自己不应该往城外走,就像别去硬撞还没开发完的游戏地图边际。那么佛塔附近就是她能找到最开阔而隐蔽的地方了。

    细雪慢慢飘着,齐蓟踩上台阶时积攒起的雪块刚好从压弯的松树枝子上整个儿滑落,在她不远处摔了个结构疏松的银瓶。

    等她不急不慌地引开人独自登上塔顶时,雪和风都大了。

    狂风吹着高处凭栏孑立的女孩,却再没有什么银簪翠玉的首饰可以给它拂落,只有一张薄薄的卡牌随着主人松手而随风飞落,边框底色黑沉如铁,卷曲的细线条金辉毕现。

    点过具现化之后,齐蓟静静看着微光在空中延伸成形,另一个俯瞰着塔和她自己的视角也飞快从模糊到清晰。

    祂的双翼伸展开时,石砌的佛塔都像是十指间一根极脆弱的苇杆。

    祂围着塔顶盘旋,每一片鳞都精美而青翠,在夜里其色苍苍。

    足以惊世骇俗的片刻亮相之后,龙影消散,取而代之落在塔顶的是面容俊美的少年。

    那双随主人快步走近的动作俯下垂顾齐蓟的眼睛无疑是银红的龙瞳,且因正细微地聚起为数不多的光线,看上去愈发慑人,其色调如沸腾过的地脉,质地却宁静而冰冷。

    ——这就是蛇无数次珍重地妄想过的自己生来身为巨龙族一员的假设,是如今拥有双翼得以翱翔的凯戈曼沙。

    齐蓟看着祂的衣服,发现自来携带的打扮就足以适应任务需求,便只给新从属卡理了理散落的长发,让它们被扎成一束搭在祂肩上,不再多此一举地动手给祂更改衣着。在别人梦里玩换装搭配秀不好保存,醒了再说。

    熟悉过操作后,齐蓟收回从属卡,选择另一个方式再次具现。

    微光散去后凯戈曼沙的形象完全覆盖了她的本体,作为龙的祂同样高挑,只是因年龄而略逊于原版的守卫之蛇,却怎么都是比本体高出一截的。

    ……也输给了伊坦纳一些。但怀抱一样暖和!而且这个会飞嘛。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大家都是不一样的好卡,所以不必分出高下。齐蓟想。

    检查过这张卡也能覆盖在本体上之后,为了放弃走路直接由祂带自己飞下去,齐蓟飞快恢复了凯戈曼沙的独立存在。除了设想过的关键时刻能挡一下致命伤,平常还是把战斗交给从属卡自己的本能操作比较方便。

    齐蓟待在外表年轻了一大截的凯戈曼沙怀里,由祂抱着自己从塔顶跃下并稳稳落地,过程中那双已经能够缩放到合适尺寸的坚实龙翼为她挡去了每一丝乱吹的气流,令人安心得不得了。

    此时此刻齐蓟第一次选择赞成永夜女巫的品味。虽然那位女巫绝大多数的审美和思路恕她无法苟同,但这个绝佳的席位真是挑得好上加好,风景优美秀色可餐。

    从被抱着赶路的角度看去,苍白的、线条凌厉的侧脸赫然映入眼帘,视角美妙得恰恰好,确实使人……食指大动啊。

    这要不是自己的从属卡就好了……齐蓟在背着猫偷鲜的冲动和良心之间艰难地挣扎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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