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先生开始居家安宁治疗的三星期后，他就在家人的陪伴下安然离世了。他的儿子处理完他的后事，还专门给宁主任写发了短信感谢：
“感谢这段时间您和同事们的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让我的父亲得以享受到最后的宁静与喜悦。现在回想起我跟父亲最后的那几天，回忆里不再充斥着医院的消毒水味，只记得每天跟他一起聊天的场景……”
宁主任在周一例会跟团队分享这则信息，听着宁主任用温柔的语气念出这些句子，林念佳则回想起了王先生去世前的那天，她跟同事例行前往他家中处理镇痛药物，下楼时透过楼梯间的窗户，看见了落日。
“小林，看这落日，美不美。”同事忍不住驻足，感叹道。
林念佳跟在她身后，也随着她的目光望去，“真美。”
只可惜林市高楼林立，没一会儿落日就隐在了楼后，只能看见楼与楼的缝隙中透出的落日余晖。
“可惜城市里楼太多了，看不全。”林念佳惋惜。
两人继续下楼。
“我上次跟男朋友去黄山看日出，是真的很壮观。但是爬到山顶，又冷又饿，下山在酒店躺了一天才缓过劲儿。”同事感慨。“回来之后我就在想，虽然黄山日出真的很壮观，但是日出日落不过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为什么平时的这些景象就不值得人为之驻足呢？”
林念佳停下脚步，望着同事的背影，“也是啊，”回想起刚才隐入楼后的夕阳，她笑了，“也许就是平时这些景象太轻易就能看见了，所以错过也不可惜。”
“是的，所以很多事情并不是本身不值得珍惜，只是我们总觉得日后还有很多机会去观赏，所以这次错过也可以。人类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同事伸了伸懒腰，又扭扭脖子，“好久没运动了，这几天感觉脊椎又不得劲儿了。”
林念佳走快几步捏了捏她的肩膀，“我一会给你推荐一个按摩店，手法可专业了。”
安宁缓和部门的工作排上正轨，患者的接收数量渐渐超出了部门能够承受的范围。宁主任又开始着手发展跟社区合作的安宁疗护机构，旨在推进医院和居家相衔接的安宁疗护服务体系，进一步关注患者的需求，同时缓解医院床位紧张的现状。
今天林念佳正在录入下周入住的患者资料，没想到一眼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胡梓文。
她愣了几秒，快速浏览了一遍患者资料，确定这位病人就是小葫芦，顿时间心乱如麻。
深深吸了几口气，她拿起档案夹开始今天的查房。
查房结束，她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发呆，门前的树郁郁葱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结出了一个个的花骨朵。
组长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小林，在这看什么呢？”
林念佳没有上班被抓包摸鱼的慌乱，而是认真地回复，“我在想，这里的花开了会是什么颜色。”
组长噎了一下，“紫色。这是紫荆花。”
话题又转到了工作上面，组长好像也猜到了她今日心情低落的原因，叹了一口气，“胡梓文的病情不容乐观，上次保肢手术做完后观察了一段时间，癌细胞又有转移和复发的征兆。现在只能考虑截肢了，我们跟小朋友沟通了几轮……”组长顿了一下，继续道，“他不愿意进行截肢手术。”
“嗯……”林念佳默默听着，并不意外，“他之前跟我说过，他是班上跑步最快的。”
组长点点头，“小朋友的父亲这几天也赶过来了，最终的治疗方案还是需要再商量看看。”
“明天可能会召开一个病案讨论会，宁主任点名让你一起去旁听，你先做好准备吧。”
林念佳有些意外，但随即点点头，“我会认真准备的。”
许执宇单手将锅里的烙饼颠起来翻了个面，动作行云流水。林念佳靠在厨房门旁看得目不转睛。
今天许执宇做的饭菜比较简单，蘸酱菜。酱里面加了炒鸡蛋和肉末，再配上一些时令蔬菜，就可以吃了。怕林念佳吃不惯，还炒了一些粉条，切了一些卤肉。
这还是林念佳第一次这样子吃，既新奇又有滋味。
吃到一半，林念佳想到了些什么，开口问，“假如说，如果有一天……”
许执宇迟迟听不到下文，“怎么了？”
“算了，不是很吉利，不问了。”
“工作上的事情？”
林念佳狠狠地咬下一大块黄瓜，然后便像竹筒倒豆子般地将上午发生的事情说完了。
“所以说，明天的病案讨论会，我该以什么样的意见参会呢？”林念佳一手拿着黄瓜，一手撑着下巴，一脸苦恼。
“……如果不做截肢手术的话，情况会恶化吗？”
“会，而且留给医院的反应时间也不多了。”
“那如果做了手术，可以康复吗？”
“癌症即使做了手术也很难确保不复发，而且截肢手术也是有风险的，手术是否成功也难以保证。”
许执宇点点头，“两难的抉择。”
“之前我们部门接受的病人大多是四十岁以上的，很少有未成年人。”林念佳长叹一口气，“我原先也是很支持安宁缓和医疗的，但问题是小葫芦，他才那么一点大的小孩儿，我真的很不忍心……”
“做决定是很难的，这个决定只能留给主治医生和家属了。你可以多跟病人和家属聊聊天，了解情况，不管最终结果如何，你都可以做那个支持他们决定的人。”
即使是病人和家属自己，也很难保证他们做出的决定一定正确。再优秀的医疗团队通过再先进的手段去诊断分析，也无法确保他们给出的治疗方案就是最理想的。
但是只要大家都站在统一的战线上，那么事情就没有对错之分，因为此刻大家的敌人只有一个——癌症。
林念佳虽然猜到了讨论会将十分焦灼，但是完全没想到现场竟会如此激烈。
“我真搞不明白，医院不就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地方吗，不就是应该帮助病人恢复健康吗！”
“现在还搞什么安宁缓和治疗方案，不就是要我们眼睁睁看着我儿子去死吗！”
胡梓文的爸爸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情绪越来越激动，“手术是肯定要做的！多少钱都要做！为了我儿子，多少钱我都出得起！”
胡妈妈早在一旁泣不成声了，主治医生递过纸巾，低声劝慰道：“胡先生你别激动，我们只是在探讨所有的治疗方案。”
“如果能让我儿子活下来的只有截肢手术这一个方案，那就不需要讨论了，我们要手术。”胡先生的情绪渐渐平稳，声音也低沉下来，传递出疲累的情绪。
一时间会议室里静得仿佛空气都凝滞了。
“过去……”林念佳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清了清嗓子，“过去我的想法跟胡先生一样，我也觉得帮助病人恢复健康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林念佳的声音打破了会议室的沉寂，大家的目光都看向她。
“但是渐渐地，我的想法却开始动摇，毕竟无论我们如何努力，我们在很多情况下都必须帮助患者面对治疗后日渐衰弱的现实。”
对上了胡先生的目光，林念佳有些慌乱，“安宁缓和治疗，的确无法让小朋友恢复健康，但是这并不代表就不能帮助到他。”
感受到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林念佳有些慌乱了，正好此时宁主任出声援助。
“我理解胡先生的愤怒，也能理解小林的意思。毕竟这么多年来，我也经手了大大小小的病例。我们这个部门其实就是帮助家属和患者在治疗的过程中不留遗憾，帮助他们表达爱，帮助他们建立更深更真切的联系。”
“无论最后的方案是什么，我们也都希望能尽一份力。”
讨论了一个上午，仍无结果。胡梓文的爸爸坚持要手术，而妈妈却表明要听从孩子的意见。如果孩子不愿意截肢，那么她也不会赞同手术。
情况陷入胶着，会议只能暂停。
离开会议室，林念佳走到走廊的自助饮水机前，接了水一饮而尽。
“有时候，好好地送走一个病人，这样的功德也不压于治好一个人。”宁主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念佳忙转身点头问好。
主任摆摆手，“你在讨论会上的发言挺大胆，不过一般来说还是要考虑到患者家属的情绪，如果对方太激动，还是得缓和沟通。”
林念佳低头受教，“我下次会注意。”
主任笑了笑，“过去没有人告诉我要如何跟家属沟通，甚至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究竟要跟家属建立多深的联系，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他们主动沟通。”
“一切都跟这个部门一样，得从零开始，从头学起。”
主任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在有你们年轻人愿意加入，我们就慢慢往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