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命加了几天班,按旭阳的意见又改了一版,年会的宣传片总算做完了,旭阳的脸上挂着大大的“赞”字。周末时光是自由的,而这个周末又是浪漫的——约会出游。
这是城郊的一片山林,看停车场,到的人应该很多了。之前所里支部活动小凡来过一次,这一次泽泽选了一条侧面的山路,没有人工修建的台阶,都是自然的山石,走的人不多,但景色却很别致。
早晨跑步时,泽泽便发现小凡体力不错。如今爬起山来也是毫不示弱,几次泽泽转身想去拉她一把,都发现小凡已经自己跨上来了。
山顶的人比较多,泽泽带着小凡从另一条路下山,找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歇脚。
那是半山的一块石阶,平整而宽阔。关键是这里的视线太好了!上面一片天,瓦蓝瓦蓝的,一丝云都没有;下面一片湖,与天同色,澄澈宁静。对比之前崎岖的山路,嘈杂的山顶,这里俨然就是另一个世界。
“实在太美了!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小凡望着远处的湖光山色,有些怀疑自己的所在。
“转,漫无目的地转!在城里,感觉透不过气,就来这里爬山。一条路一条路地爬,把这山上的路都爬了个遍,所以哪里有亭,哪里有花,哪里是四季的风景,都印在心里了。”
小凡扭头看了看泽泽,他正坐在石阶上从背包里往外拿东西。虽然他的声音很低沉,语速很缓慢,但小凡却听得很震撼,很扎心。她的笑容渐渐消逝,眉头微蹙,眼前的湖光山色也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轻纱……
“快来吃点东西!”泽泽在喊她。
只见他把带来的食物整齐地摆成了一排,目测得有十几种,难怪他的背包鼓鼓的,装了这么多东西!
“你是要在这里摆摊吗?”
“准备食物的时候才发现,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都带了一点儿。你先挑,剩下什么我都能吃。”
“……你刚才的语气很像我爸爸!”小凡歪着头,眯着眼睛看着泽泽,暖暖地说。
“我吗?我觉得旭阳更像,整天絮絮叨叨的,对你呵护备至。”
“旭阳哥哥才不像!爸爸从来不絮叨,他都很少说话。”
“很少说话?他不理你吗?”
“理呀!在家的时候,他更多的是陪我玩儿,疯玩儿!”
“玩什么?”
“夏天的时候去河边捞鱼,冬天的时候去河上滑冰。若是出不去,就在家里陪我学舞蹈、锻炼什么的。”
“为什么不是补课、学习?”
“我没有补课。”小凡蹲了下来,检阅完食物,拿起一包曲奇。
“为什么?”
“没人接送,而且爸爸在家的时候,我可以不学习。爸爸说,学习没有止境,而他可以陪我的时间有限。”
泽泽没有说话,狐疑地看着小凡。
“没有啦,你想歪了!”小凡笑着推了推泽泽的膝盖,“他就是总不在家,经常一出差就是半年。就算不出差,也总是加班。偶尔回来得早,会趁着天亮带我去河边……其实河边也没什么,但有了爸爸就会不一样。”
小凡看着泽泽回味了片刻,起身坐到石阶上。
小凡最后这句泽泽深有感触。在河边住了一年多,那里原本就是个跑步、打球的地方,但是现在,那里,是他魂牵梦萦的地方。
“你爸,其实,是个有趣的人?”
“对,特别有趣!但用奶奶的话说,是‘蔫儿淘”!你懂这个词的意思吗?”
“懂。好像是说表面乖巧,内里淘气。”
“每次他出差回来,奶奶都会交给他一张问题清单,嘱咐他要好好教训我一顿,他每次也都会拍着奶奶的背满口答应。”
“但他并不会真的打你。”
“他会折磨我!每次都会在我玩在兴头上的时候,冷不丁的来一句‘大女儿,咱还能再多改一条吗?’”
“你爸够狠!”
“是呀,利诱!唾手可得的利益吸引,难以抗拒;期盼良久的快乐时光,总想延续。没办法,每次都会乖乖就范。不过,这些,是我学了法律之后才领悟到的。”
“大道无形!”
“他也没那么高深,小时候,我虽然没能领悟机理,但是悟到了规律,慢慢地也便习惯了,甚至还跟他达成了一种默契。
“他通常回来得比较晚,也玩不了什么,有时就会托着我在屋里转着圈儿飞。转完几圈后,他会停下来问:‘再改一条?’得到肯定答复后就再多转几圈……然后就是晕头转向的我跟呵哧带喘的他一起在问题清单上签字画押……”
小凡沉浸在回忆中,满眼的兴奋。泽泽也跟着小凡的描绘一起穿越到那段童年岁月。
旁边山路上有几个人经过,一路走一路嘻嘻哈哈,打断了二人的思绪。小凡这才回过神来,怎么聊起爸爸了?这个岔打的!
她低头拆开曲奇,自己取了一块,剩下的交给泽泽,“听我扯出这么远……这个,你爱吃的。”
泽泽先是一愣,随即接过曲奇,笑着转开了头。
泽泽的笑很好看,像石子丢进河里,水面上一圈一圈漾开的波纹。之前他也常带笑容,但那只是体现家教的表情管理。
泽泽笑着将一块曲奇放入口中,边吃边看着远处的湖光山色——今天,它们格外清丽。
扭过头时,小凡正出神地看着自己。见他转头,慌乱地抓起一个牛角包,在面前晃了晃,傻笑。
“你现在上班了,见他更少了吧?”呵呵,泽泽居然对小凡的爸爸产生了兴趣。
“哦,也没有更少很多。上了初中,我就住校了,两周回一次家,时间都对不上,从那时起就已经‘更少’了!”
“虽然见不到,但是对你而言,他始终是温暖的,是吧?”
“……还行吧。”小凡从背包中抽出水杯,抱在手里,若有所思地喝水。
“你爸爸整天不在家,你妈妈不生气吗?”泽泽收好曲奇的包装,自己拧开了一瓶水。看架式,今天的好奇宝宝盯上小凡的父母了!
“还好吧。他们俩不分伯仲,我妈妈也没什么资格生气。”
小凡放下水杯,将面包的塑料皮递给泽泽收纳。
“奶奶说,我才两个月大,妈妈就上班了,把我交给了奶奶;妈妈有空会过来住一宿,没空就全权由奶奶负责,只有爸爸在的时候才会把我接回家。上幼儿园的时候,奶奶常去二叔家照顾弟弟,妈妈就总是那个来得最晚的家长。有时候老师等不及,干脆把我带回家。”
“带回家?”
“哦,你不知道,我家住在一个大院子里,那里既是工作单位又是家属区,既有幼儿园,也有小学,还有医院、商店什么的。员工、家属、老师、学生、医生、病人……都住在一个院子里。
“这种院子的好处就是干什么都近,比如上学、上班、就医;坏处也是干什么都近,小时候睡觉,最怕中间醒来,因为妈妈经常在我睡着后去单位加班。起初醒来害怕还会哭,一直哭到妈妈赶回来;后来慢慢习惯了,虽然不哭,但心里仍会害怕,每次都蒙上被子逼自己赶紧再睡着……”
其实,对于小凡来说,半夜醒来找不到妈妈时的那种恐惧已经渐渐淡忘,一直摆脱不了的,是睡梦中,光着脚狂奔着寻找妈妈,却忽然坠入深渊的那种绝望。
看着小凡一脸苦笑,泽泽好想自己那个时候就能认识小凡,这样,他就真的是君泽哥哥,可以时时照顾她。有小凡这样的妹妹,他一定会是个好哥哥。
好哥哥拿起香蕉和橙子问:
“水果,你吃哪个?”
“嗯……各一半吧。”手机响了,小凡边掏手机边应着泽泽。
“哦。”泽泽放下橙子,拿着香蕉端详了片刻,最终决定连着皮折成两段,一手举着一段,听小凡在答复关于周一年会的询问。
“刚才听你接电话,还要去加班吗?”小凡接完电话,泽泽递了半根香蕉过去。
“哦,不用。姚律师年会用的分享报告想要加一些动画,她自己弄了半天效果不好,想让我帮忙。我让她发邮箱,晚上回家做。”
“分享报告不是昨天提交吗?”
“是呀,已经提交过了,但她觉得不满意,今天又去律所改了,那就明天再提一次呗。她比我妈还大两岁,都是一种款的,精益求精!”
“他们对自己的要求都很高,对身边人……”泽泽抱着膝,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忽然转过头,盯着小凡:
“哎?奇了怪了!你的父母都是事业型的,为了事业那么拼命!怎么你好像一点儿都没继承呢?”
“我,”小凡刚把最后一截香蕉塞进嘴里,只能瞪眼看着泽泽。
泽泽伸手接过了小凡的香蕉皮,柔声说:“别急,你慢慢咽,我就是突然想到了,有点好奇……”
小凡总算把香蕉咽了下去,也给自己争取到一点儿反驳的时间,她略显委屈地反问道:
“我也是事业型的呀!那你觉得我是家居型的吗?还是叫居家型?”
泽泽边乐边将两段香蕉皮收好,浅笑着说:
“你是事业型的没错。但按你父母的标准,你应该比旭阳和徐冰他们更拼才对。”
小凡瞟了泽泽一眼,目光投向远方,喃喃地说:
“我就是不想像他们那样生活才跑出来的!”
泽泽的脸上掠过一抹神秘的笑容,惊叹道:
“原来,你也是个逃兵!”
小凡斜眼瞥了泽泽一眼,泽泽则低下头窃笑。
“在我家,爸爸妈妈是一伙的。他们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价值观,一样的行事风格。我并不是传说中那种“爱情的结晶”,只是他们在奶奶面前不得不交的作业。”小凡自嘲地笑笑,又自我宽慰地扬起头,淡然地看向远方。
泽泽低下头,忍住没笑。
“他们的心思都在工作上,如果说在工作之余还有点什么追求的话,那就是‘一起’——一起参加一个会议,一起进入一个团队,一起出现在同一份文件上……妈妈最津津乐道的一次经历,是他们一起站在领奖台上,一共十个人,他们占了两个,披着授带,戴着红花……”
泽泽扭头看着小凡,目光中溢满了羡慕。
可小凡却很平静,平静地讲述着别人的故事。
“他们很享受这种‘一起’的经历。等我慢慢长大,他们开始期待我加入他们这种‘一起’的时刻,就像他们曾跟爷爷一起出现在建所五十周年的纪念册上。妈妈理所当然地认为,可以跟她的那些同事一样,把我留在身边,手把手地带,然后养成他们的样子,承继他们的事业……但我,却早早地叛逃了。”
“你为什么要逃?”泽泽扭过身,手撑在石阶上。
“我为什么要逃?从报志愿开始,类似的问题已经被问过了无数遍。其实答案很简单——我不想活在他们的羽翼下,成为他们的复制品;我要自由飞翔,飞出自定义的人生!”
“可你这么一逃,你爷爷的衣钵就传不下去了,你是怎么让他们放手的?”
“我爷爷呢,压根儿就没见过我,所以谈不上放不放手。在我出生前三个月他就去世了。那年他出了个长差,一走就是七个月。结果走的时候是人,回来的时候就成了一只盒子!”
小凡看着远处的湖光,说得很轻松。这段话是奶奶提起爷爷时的标准表述,小凡只是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对于爷爷,她最深的记忆就是奶奶的这段话。
泽泽不知如何应答,只是默默地看着小凡,透过她的云淡风轻体察那背后曾经的波卷云涌。
山间也起风了,泽泽拿过背包,把石阶上的东西一样样装起来,自己也一点一点地挪到小凡身边,把橙子放在小凡手里。
小凡握了握橙子,笑着看了泽泽一眼,也朝泽泽的身边挪了一下,继续回答泽泽的问题,“至于爸爸妈妈,他们更能理解志向和理想的价值。尽管有一百个不情愿,但也只能责怪自己疏忽了什么、错过了什么,没能让他们的理想和事业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
“你的父母……他们……真的是挺开明的,让你得以遵从自己的本心!”泽泽搂住了小凡的肩,“从这个角度看,你还是很幸运的。”
小凡明白泽泽话里的感慨和无奈,今天发起这个话题也或多或少有那么一点儿故意。她轻轻地靠在泽泽身上,柔声开解道:
“这也是一个磨合的过程——与环境磨合,与自己磨合。我的确是遵从了自己的本心,但这本心与现实、与梦想到底有多契合,还真是个未知数。就说现在的我吧,成功叛逃,却并未实现最初的梦想。
“梦想,可能就是一种成长的动力。其实,父母的世界里也有梦想的高光时刻,别人的世界里各有各的不堪……好在,我们远比他们那一代人幸运,我们拥有更多的选择的自由,这是我们最大的幸运!
“父母终究是为了我们好,只要他们想通了,形势一定会有转机。未来,我们都可以实现自己的想法!”
自己的想法?是什么?在哪里?经过这两年的煎熬,泽泽有些模糊了。甚至,就算给他选择的自由,此刻,他也不确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沉默静思……
小凡剥开了橙子,反手送一瓣到泽泽嘴边,送一瓣到自己嘴里……再送一瓣到泽泽嘴边,送一瓣到自己嘴里……
远处山水澄清,湖面上偶尔有鱼跃出水面,激起一大片水花儿。
太阳晒在背上暖暖的,泽泽的头慢慢地倚在小凡的头上,甚是安心。
此刻,岁月静好;
余生,酸甜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