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泽赶回医院时,爸爸正在跟大伯家的哥哥商量事情,妈妈则用肘撑着扶手闭目养神。泽泽探头看了看奶奶,转身悄悄地坐到妈妈旁边。
“你吃饭了吗?”妈妈将身体侧到泽泽这边。
“吃过了。你是不是不舒服呀?脸色也不太好,要不,你也回奶奶家去吧!”
“没事,奶奶家里更乱!再说,你爸自己在这也不行,奶奶真走的时候你爸还不知道慌成什么样呢!”
“这都演习几回了,还慌?”泽泽尽量压低了声音。
“你爸不就那样吗?孝子!”
“要不……”泽泽想起小凡的提议,但还是打住了,边挪身子边说:
“你靠我肩上眯会儿吧,不知道得熬到几点呢。”
陆芸迟疑了一下,看了看表,又看了看远处的老程,叹了一口气,调整坐姿,慢慢地将头倚在泽泽的肩上,她确实有点扛不住了。
泽泽看着爸爸和大哥,想不明白他们怎么有那么多的事情要说。反正也没自己什么事,干脆闭目养神。
看今天这日子过的,精精神神地出门,和和美美地登记,欢欢喜喜地出游。眼看就到目的地了,画风突变,匆匆忙忙地赶路,躲躲闪闪地应承,缠缠绵绵地别离,凄凄苦苦地守候……
大伯的到来打破了泽泽的思绪。因为妈妈睡着了,泽泽并没有站起身,只是轻声地跟大伯打了个招呼。
大伯看了眼熟睡的陆芸,转身对迎过来的老程说:
“你们仨都先回去吧,明天还有很多事得办,陆芸这身体也吃不消。该看的也看着了,该守的也守过了,别都在这耗着。我是长子,君潮是长孙,就算老太太今晚过去,有我们在跟前儿也够了。”
老程还想分辩,大伯拍了拍他的背,看着陆芸说:
“你还得先顾着活的!”
老程看了眼陆芸,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地说:
“那就等她醒了我们走。”说完又看了眼泽泽,跟着大伯和君潮继续议事去了。
回到奶奶家时已经十一点多了。
姑姑和姑父刚刚整理好治丧所需的用品,正在清理客人留下的茶杯。几个人简单聊了几句便各自安歇,两间卧房住长辈,泽泽依旧睡沙发。
刚才开车的时候特别困,还想着一进屋倒头便睡,可现在消消停停地躺下了却困意全无。
大伯的气场太强了!爸爸在他面前的反抗意识可以说是微乎其微,而且反抗无效。
可他在家里跟妈妈吵架的能量怎么那么强呢?
按照这个势头,大伯关于“守孝”的决议将彻彻底底地贯彻到家里,自己跟妈妈到底该如何对抗呢?
之前自己对于婚姻的恐惧主要是源于父母之间的争吵和伤害,那是一种夫妻之间的冲突。如今看来,除了小家内部的冲突,还有来自于双方家庭的种种羁绊。
其实细究起来,小夫妻之间的冲突,有多少是真正的两个人之间的冲突,又有多少是家庭间的冲突?
此刻,自己和小凡所面对的就是家庭之间的冲突。小凡的妈妈曾经说过,他们家什么说道都没有。轮到自己家,这说道一堆又一堆。不用说以后过日子,先是婚礼这第一关就杠上了,两个大家杠,自己的小家与爸爸的大家杠!
此生遇见了自己,小凡原本云淡风清的世界注定是要风起云涌了……
其实泽泽多虑了,此刻的小凡睡得正香。严格遵守泽泽的规定,老老实实地躺在自己那一半边。身子侧伏,头滚落到枕头的角上,上面的手臂伸到泽泽那一半,手掌抚着泽泽之前躺过的地方……
一夜好睡,清晨自然醒。
划开手机,看到了泽泽六点十二发来的信息:
“凌晨四点多,奶奶走了。尽管已经演习了几次,可场面还是很混乱。殡葬公司提供一条龙的服务,来帮忙的朋友也很多,不用我干什么。但是这里的仪式很多,我的任务就是陪着妈妈完成各种仪式。”
小凡沉思了片刻,回复信息:
“你安心照顾妈妈。我上午去湿地公园,下午去博物馆,晚上再回来。不过全天待命,有任务随叫随到!”
……
湿地公园很冷清,但空气很好。小凡一蹓小跑地逛下来,软件提示:“您已经走步16.2公里,配速9.2。”
吃午饭时,小凡动筷前先拍照,又挑选了几张公园里拍的照片,连同轨迹小视频一起发给了泽泽。
泽泽刚吃过饭,坐在床边守着陆芸。陆芸昨晚就没怎么睡,今天又从凌晨开始奔波,明显体力不支,可是又困又累就是睡不着,只能闭目养神。
泽泽的手机接连响起振动声,陆芸微张双眼,默默地看着泽泽的侧影。看到后面,泽泽的嘴角竟微微翘起。受到感染,陆芸也翘起了嘴角,继续闭目养神。
泽泽把照片和小视频反复看了几遍,默默地发了一条信息:
“我和妈妈也都安好!下午再去一趟殡仪馆,之后暂时没有安排,等我一起吃晚饭。”
……
这里的博物馆规模不大,今天也没有展览,加之心里牵挂着泽泽,小凡早早地回了宾馆。
晚饭时间还没到,外卖小哥先到了。只一日没见,泽泽的眼眶竟有些凹陷。放下外卖,小凡紧紧地抱了抱泽泽,希望可以传送些能量给他。
“你这是什么神功?我怎么觉得有股暖流沿着脊椎一直上涌到后脑呢?”
“……呵呵呵!玉女心法!”
“那你可以悬壶济世了!”
“小女功力尚浅,只救得公子一人。”
“说到救人,这两天我发现了一个很微妙的关系。虽然都是为奶奶而来,但我们并不是一字排开地站在奶奶面前,更像是一路纵队——爸爸、妈妈,然后是我。而你,守在我的身后,让我始终保持平和。”
小凡自己也很平和,只静静地听着,目光中溢满暖暖的关切。泽泽长吁了一口气,抱紧了小凡,下巴抵着小凡的头顶,眼神中全是怅然。
吃完饭,泽泽继续倚在他那半边床上宣示主权。小凡则倚在他的怀里给他翻看白天拍的照片,讲述自己这一整天的见闻。
泽泽搂着小凡,眼晴看着照片,耳朵听着讲述,可脑子却不时地走神。
此刻的相守越是美好,守孝那个声音便越是刺耳。
下午在殡仪馆,大伯终于跟他提起了登记的事情,明确提出了守孝三年的要求。按大伯的说法,就算现在结婚也是晚婚,既然已经晚了,那么再晚个三年也不算什么。况且已经登了记,什么事也不耽误。
幸好妈妈之前交过底,泽泽全程都只是默默地听着,偶尔“嗯”个两声,并未与大伯争辩。可是不争归不争,泽泽心里却已打定主意——婚礼照办。
小凡径自说了半天,忽然停了下来,翻身跪坐起来,怔怔地看着泽泽。
“怎么了?”泽泽回过神来。
“张嘴!”小凡说完自己先张嘴做了个示范。
“啊?”泽泽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乖乖地张开了嘴巴。
“什么也没有啊!”小凡用拇指和食指撑开泽泽的嘴唇,仔细地探察,“可我怎么觉得这里面塞着一箩筐的话呢?”
泽泽不禁莞尔,侧目皱了皱眉,随即一个翻身将小凡扑倒在床上。
小凡蜷缩着身子,背对着泽泽,静待惩戒。
可惩戒并未如期而至,泽泽伏在小凡的肩上,头枕着小凡的头,过了许久才出声:
“你说得对,我的嘴里确实塞着几箩筐的话,但我不能像个怨妇一样跟你唠叨个不停。我家的纠葛太多,我不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传递给你。不是怕你烦,也不是怕你笑话,而是我自己,想守住这最后的一片清明世界!”
“……我妈的英文词典里夹着一张她上大学时自制的书签,上面写着‘守土有责,巾帼不让须眉’……这是我们俩共同的世界,为何你要一个人去守护?”
“……”
“……无关的闲话自可以搁置一边,但是有困难一定要共同面对!我们既巳练成双剑合璧,何苦还要单打独斗呢?”
“……对,夫人所言极是!”泽泽轻轻地拍着小凡的肩膀,“好在并不是什么紧要的事,等过了这几天,我们双剑合璧,所向披靡!”
“双剑合璧!”小凡边说边伸直手臂。
“双剑合璧!”泽泽也伸出手臂,叠在小凡的手臂上,手心贴着手背……
可是双剑也各有各的使命,夜晚来临,泽泽依旧要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守护母亲,去履行一个孙子的职责……
天不亮又开始忙,虽说有“一条龙”的服务团队,但家里家外的事还是接连不断。忙活了一上午,身边一直没断人。总算这会儿坐到了车里,只有陆芸母子二人。
“小凡……什么时候回去呀?”陆芸清了清嗓子,轻声地问泽泽。
“啊?”泽泽一愣。
“啊什么啊?我早猜到了。”
泽泽没作声,扫了陆芸一眼。
“就你那脾气,要是小凡没跟来,你在医院见到我还能那么平和?听到你大伯关于守孝的说法还能那么冷静?”
泽泽也没辩驳,绷着嘴将目光投向窗外。
“我当时也是一时心急,没想到还有这么个折中的法子。可是,你这一两天内也走不了,她也不能一直守在这里不上班啊!”
“她早上就走了,动车,刚刚已经到家了。”泽泽终于作出了正面的回应。
“早上?那也没见你离开呀?”
“自己走的,她不让我来回折腾。”
“这孩子!”陆芸感叹了一句,却又打量着泽泽。
泽泽叹了口气,拿起手机,点了几下递给陆芸。
是小凡发来的信息,时间是13:52,只有四个字:“平安到家”,后面还跟了两颗红心。
陆芸把手机交还给泽泽,试探着问:
“婚期的事没跟她说吧?”
“没有。”
“先别说了,我们再想想办法,别刚登记就弄个不愉快!”
“嗯。”泽泽口中应着,脑海中却浮现出双剑合璧的画面。
“你爸现在整个人都沉浸在奶奶去世的情绪中,也不适合跟他讨论这件事,咱们就先等等吧。”
“嗯。”
“你大伯……”陆芸还想吐槽几句,却见姑姑从对面走了过来,只得终止了话题,静等姑姑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