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无常没说话，孟婆也没答，男鬼瞬间明白了。

    果然，一转身，身后的人正含泪看着他。

    上一秒的猜测下一秒就被证实，他不可置信居多，但更觉荒唐。

    半晌，他嘴唇微动，开口嗓音颤栗，连魂魄都在发抖：“这就是……你等我的代价？”

    是啊，他怎么就忘了呢？他们都不过是普通鬼魂，凭什么可以拥有特权，若是谁都想等人便等，那这地府里岂非要乱了套？

    女鬼抬手擦掉自己脸上的泪水，勉强挤出一抹难堪的笑，柔声安抚道：“没关系的，若你不介意，我是人是妖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眼里含着希冀，嗓音难掩哭腔，不太确定的问道：“你呢？你会介意我是妖怪吗？”

    “你在说什么胡话？我怎么可能会……”说到这，男鬼微顿，没了下言，他闭上眼睛，也知这种话太苍白，没有任何意义。

    须臾，他抬眸，语气坚定：“我陪你一起。”

    “不行！”她沉声拒绝，语气更坚定。

    瞧见他眼中的固执，女鬼忍着心痛再次摇头拒绝，她看了一眼孟婆他们，近乎决绝的劝阻他。

    “妖道是犯了错的鬼才会去的地方，我坏了规矩，理应接受惩罚。你不能去，别让他们为难。”

    听到最后一句，男鬼默然，他自不可再麻烦旁人，人家没有理由一次又一次的帮他们。

    可天地规则如此，他该去怪谁？

    孟婆上前两步，将托盘递了过去，安慰道：“你们前缘未了，来世会再相遇。”

    男鬼直直望向女鬼，目不转睛，似想将她刻进灵魂里。

    半晌，他端起其中一碗孟婆汤递到唇边，却忽然怔住。

    他是虚体，碰她触不到，喝这碗孟婆汤却能够端起来，不禁苦笑一声，却没有任何办法。

    “来世，我定不会再放手。”

    他落下一句话，将碗中汤一饮而尽。

    女鬼笑笑，即使他可能听不见了，但还是接了一句：“来世，与君守，不相负。”

    话落，她没有再犹豫，双手端起孟婆汤一饮而尽，汤水入喉的瞬间，一滴泪珠顺着她的眼角滑落，晶莹剔透，宛若无色珍珠。

    二鬼饮下孟婆汤，意识归于混沌，记忆也从脑海里一点点流逝。他们手上脱力，汤碗相继落下，在地面上滚了好几圈方才停下。

    好比他们这一世，无论多轰轰烈烈，最终也都会走向结局一样。

    黑白无常上前，一鬼扶着一个，分别将他们推入了相应的时空隧道。

    白无常叹了口气，长舌又伸了出来，搭拉在胸前。黑无常则抬手施法，五指收拢，时空隧道一圈圈缩小，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孟婆唇边浮现出一抹笑意，隐含着不易察觉的欣慰，用极低的声音说：“这一世，终于结束了。”

    白无常吐着舌头，含糊不清的向孟婆打探消息：“刚才那二位究竟什么来头？”

    他耷拉着脑袋，边往回走边道：“冥主破例让那姑娘待在幽冥司混吃混喝了千年也就罢了，怎么他们的生死簿上也是一片空白？”

    生死簿，记录着一只鬼魂的生前过往，以及来世命运。

    空白，则代表这个人的过往与未来都被人刻意抹去了。

    以往并非没有，那些个大人物下凡历劫的时候都会抹去生死簿上的记录，以防有谁刻意捣乱，而这次居然一连抹去两个人的，巧的是他们还刚好是一对，难免引鬼怀疑。

    不仅如此，冥主还特意下令让他与黑无常亲自处理他们的往生事宜，连勾魂、引魂这种由专门鬼差来做的事情也要他们代劳。

    如此谨慎，根本不愿经闲杂鬼役的手，倒不像冥主往日的作风。可若是位高权重之人，又何必来这尘世受罪，遭这等相思之苦？

    他想不通。

    孟婆显然知道些隐情，可她听到白无常的问询却不肯多言，只讳莫如深的警告了一句：“知道猫是怎么死的吗？不该打听的别打听，只需记住一点——那是你们惹不起的人。”

    黑无常皱了皱眉，没说话，眼睛却是直勾勾的盯着孟婆，显然是不弄明白不肯罢休。

    孟婆见唬不住他们，无奈的叹了口气，只得抬手指了指上面。

    上面，指的只能是天界。

    上古初期，天地三分，一界一空间。

    天界，又名“镜魂界”，主居神魔，位三空之首。

    灵界，又名“古修道”，主居仙妖，位三空之中。

    玄界，又名“末世纪”，主居人鬼，位三空之末。

    三大时空，九千世界，生灵无数。

    他们所处之地，正是位属末世纪三千世界之一的凌昌大陆，境内设立的魂灵转世事务所——幽冥司。

    幽冥司，又称“阴司”“地府”“玄域”，乃六道轮回之所。此处九千世界皆存有，是唯一一处不受天地法则限制，且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互通时空隧道的地方。

    只不过通处是——往生台。

    名如其意，只有轮回往生的鬼魂才能通过往生台去往另一个世界，而一旦往生即是新生，一碗孟婆汤入喉，前世种种，尽忘于此。

    黑白无常哪里会想到这两只小鬼来头会这么大，怔愣在原地，满眼不可置信之色。

    半晌，白无常回过神来，“呲溜”一声收了长舌，深吸一口气，都忘了鬼根本不需要呼吸，神色惊恐道：“孟姑奶奶，这玩笑可开不得。”

    孟婆斜他一眼，收了玩笑之色，语气郑重的道：“所以我才说是你们惹不起的人。”

    “不是……”白无常根本无法理解，“既然是天界下来历劫的人，那换世界倒也罢了，为什么还要换时空？”

    冥主此前下过严令，必须要将这两位没有生死薄记录的小鬼投生到位属古修道的玄灵大陆，切不可记错更换，为此曾召见他们数次。

    黑无常也蹙眉，语气不解：“古修道可是那位的地盘，传闻中与咱们这位不和，他们就不怕被那位给发现了这劫历不成吗？”

    闻言，孟婆沉声呵斥：“两位尊座的事情也是你能提及的？”

    白无常赶紧将黑无常拉到身后，求饶道歉：“错了错了，这不是没见过有些好奇么。”

    “瞎打听！”孟婆斥了一句，继而严词厉色的叮嘱，“不管知道什么都烂在肚子里，若是泄露消息误了大事，便是把你们的主身毁了也担不起罪责。”

    “用得着你提醒？”黑无常不悦反驳，“我们看起来没长脑子吗？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你有长脑子？”孟婆嗤笑，“那洪水来袭，桥被冲断了都不知道躲起来，硬生生把自个儿淹死的是谁？”

    这话入耳，黑无常神色一僵，还不待反击，身旁的白无常就先炸了，他怒不可竭道：“小黑那是重信守诺！是我说过让他不要离开，他是为了等我才不走，你知道个屁！”

    孟婆翻了个白眼，语气嘲讽，“说得好像他挪个地你就找不到他了一样。”

    “行，你聪明，你有脑子！”

    白无常怒上心头开始口不择言，小黑的死因永远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即便后来他也上了吊陪他下了地府，可还是难以忘怀。

    “你他妈整天披着一张老太婆的死黄皮，连真容都不敢露，谁有你有脑子。”他冷笑道，“躲人？我看人家也未必愿意来找你！”

    孟婆一怔，目光渐渐冷了下来，脸上弯起唇角露出一抹假笑，再配上那一副苍老的皮囊，在阴森森的地府里显得十分诡异。

    “互揭伤疤是吧？想看我真容是吧？”她神色凉薄，嘴角噙着笑，慢慢向黑白无常走近，音色如同刚及笄的少女，宛若割裂开的两个人，“可以啊，你们俩一起上，打赢了我就把这张死黄皮撕下来。”

    白无常一怔，心知她这回是真动怒了，连忙摆摆手，一边拉着黑无常往后退，一边干笑道：“不……孟柒，不至于吧？”

    黑无常用力将白无常拉到身后，皮肉紧绷，神色忌惮，“你修为本就高出我们许多，何况还是主身对我们分身，不觉得不道德吗？”

    “道德？”孟婆冷笑，“对你们也需要用道德？”

    “打住打住，咱们各退一步行不行？”白无常见情况不妙，连忙出来打圆场，试图跟孟婆讲道理，“孟姑奶奶，本来就是你先往我俩心口戳刀子，现在咱们扯平了，谁都不计较了成不？”

    孟婆不语，眸底情绪晦暗不明。

    白无常见有效果，心下一喜，继续说道：“而且你要真因为一时之气把我俩魂魄打散了，就算我们主身那边再派过来新的分身，也同新生儿一般不熟悉这边的事物，届时冥主怪罪下来你也难逃罪罚不是？”

    从主身里分化出来的分身，会继承一部分主身的法力，彼此之间可以相互感知，但分身并不会与主身共用一个神识，分身就如同衍生出来的个体，有属于自己的魂魄和人生。

    孟婆有瞬间的犹豫，淡声问：“以后还闹吗？”

    白无常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事算了结了，连忙顺着台阶往下爬，“不闹了不闹了。”

    还闹个屁！

    他是疯了才会因为口角之争把魂魄赌上，还顺带连累小黑，分身散了主身不会有什么影响，但他们可就真的消失于世间了。

    女人，真他妈是个神奇的物种。

    白无常一边在心里腹诽，一边拉着黑无常快速离开，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孟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看向远方忘川河边开着的那片曼珠沙华，嗓音苍老且无力，隐含着一丝悲哀。

    “我们……都是命苦的人。”

    曼珠沙华红的泣血，被阵阵阴风吹的左右摇曳。

    入了轮回的人，也终于有了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