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嗓子，是能体现出一个人的毕生绝学的。

    连嘉陵都觉得自己一颗心被这一声给吼得怦怦直跳，她抬头望去，只见从一开始便未能插上一句话的李肃，正坐在家主的位置上，面红耳赤，大口喘着气。

    “你、你们，真当李氏没我这个家主了吗！”

    外面的言论归言论，单凭他这一嗓子，倒也能说明他李肃还是有两把刷子在身上的，大堂里纷纷乱乱的人们这才停下来，李沉沙和鸢凝分别道了一句“抱歉”。

    此时，一位一直在李肃身边站着，却也是一字未说的年轻女子走上前去，低眉顺眼地给他倒了一杯茶：“家主，注意身体。”

    不知为何，嘉陵一眼便盯上了她，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悄悄问道：“这是谁？”

    “这位就是第二个未婚妻候选人，叫灵羽。”

    “灵羽？姓什么，是哪家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

    于小年咳了咳道：“灵羽和你一样，没有姓。家里据说一直在帝都做药材生意。”

    嘉陵疑惑地想了想，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这个未婚妻，这次我就先当着了。你们长老挑的这两位，我就是连半个同意也说不出口。”

    倒不是说嘉陵看不上这两个女子的出身，而是，纪心澄胆大豪迈，却鲁莽傲慢，灵羽细腻柔和，却过于世故。

    只见灵羽洁净如纸的脸上挂着恬静的笑：“这位姑娘，鸢凝公子说，你是她的未婚妻？”

    嘉陵脸上堆满虚情假意的笑：“是啊。”

    鸢凝似乎没想到她这么快便改了主意，一脸惊讶地望着她。

    “那请问，你们二人是何时相识，又是在何处私定终身的？”

    此话一出，堂中俱是一片寂静。

    短短两个问题，既道出了鸢凝这样做没有长老的准许，于常理不合，也将嘉陵无意之中成功描述成了一个“不经长辈允许便与男子私相授受”的形象，可谓一箭双雕。

    果然，静了片刻之后，堂上对着嘉陵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声音果然多了起来。嘉陵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鸢凝忽然走上前，一把拉过她的手，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眼神中看得出，是多得快要溢出来的信任和偏袒。

    “哎唷，我的心肝。”李沉沙此时没忍住，发出一声惊叹。

    “这位姑娘，你怎么不回答？”李肃望着她，意味深长地摸起自己的胡子。

    嘉陵道：“李大人，这问题，恕嘉陵无法回答。我若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们，我与公子何时何地相识，便是坐实了我俩私相授受；我若不回答，只怕又会变成我心怀不轨，妖魅蛊惑，连怎样与公子认识，也不敢说。是也不是？”

    她最后那句问题，是盯着灵羽问的。

    虽然此行来南陵卫的目的，是为了查清楚乞丐女和纪家，但若是能顺手将鸢凝的这些烂桃花也一并收拾了，岂不更妙。

    李肃闻言，胡须捻得更起劲了：“这位嘉陵姑娘，倒是生的一口伶牙俐齿，难怪能得我少主芳心。不过，这婚姻大事，也绝没有你们年轻人自己随便定下的道理。”

    说罢李肃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一边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一边道：“我李府，还有南陵卫，这个中关系嘛，远涉朝堂。未来的少主夫人，须得是一位贤内助，不仅要对鸢凝的仕途有所帮助，更需要能为我南陵卫带来利益。这两件事，凭姑娘的家世，怕是做不到吧？”

    嘉陵一边心道“那你们谁来和我比比家世？”，一边开口：“那请问，那边的两位，与我又有什么不同，她们能给你南陵卫带来什么？”

    纪心澄早就耐不住性子了：“我爹是纪府家主，若我能嫁与李公子，他手底下的纪家军，便会分出一半控制权给李府。”

    嘉陵心道，原来如此。

    李肃和那纪鸿，近来勾肩搭背、不三不四，竟是打的这个主意。看来，想要和南陵卫联手的，不仅有大公主，还有纪家这只老□□。

    宋稚云此时也向她投来警惕的目光。

    “那灵羽姑娘呢？”

    灵羽的面色上却看不出任何的不悦，她落落大方道：“小女不才，家中唯有药坊十四处、无名医山两座，聊以为嫁妆，伴小女出嫁。”

    当初为了方便医者行医，同时提高大家从医的兴趣，大公主曾经定下一条这样的规定：凡医药世家，在当地疗愈过数量相当大的病患之后，便有可以包下整座山以便开采药材、疗养伤者的权力。所以，在朝远，医馆很多，而更多的，便是“医山”。

    想到此，她脑海中飞快闪过几十户已经拥有自家山头的医药世家，却也没想起究竟哪一家有个连姓氏也没有，就叫灵羽的女儿。

    但是从她的说法看来，这个灵羽家里，不仅药坊数量多，甚至还有两座医山，这实力在帝都看来，都绝非一般医户。

    可大公主那里却对此人家里的情况一无所知。嘉陵不由担忧，若是这医户之间联手，使得单独某一个医馆的势力疯狂坐大，逐渐开始排挤其他小医户，并由此产生了寡头甚至是垄断，那可如何是好。

    宋稚云听到此也忍不住了，悄悄传声给嘉陵：“殿下，这药坊和山头，眼下倒是没什么问题，可我担心日后一旦战起，受伤的将士们最需要的便是这药材和修整用的空地。李肃老东西挑的这两位，怕是藏了他自己不少私心。”

    他说的这些她当然明白，李肃果然还是那个李肃，放着偌大的南陵卫不好好发展，偏偏要一门心思盯着鸢凝的私事。也算他运气好，遇到鸢凝这种性格的少主，以嘉陵的性格，怕是得把李府上下所有的屋顶都给掀翻。

    当年李家兄弟二人便是如此，哥哥李肃只长心眼子，不长本事；而弟弟李穆却只长本事，不长心眼子。想来鸢凝应该也是后者。

    鸢凝此时忽然传声来道：“殿下放心，李伯的胡作非为，折鸢绝不会允许。”

    听到此，嘉陵心中不由得一暖。

    若是一百年前，自己身边也能有这些人在，那该有多好。

    此时，李肃拄着拐杖，缓缓又回到了他的位置上坐下：“嘉陵姑娘，你可听见了？不知姑娘若是做了少主夫人，能给我南陵卫带来什么？”

    嘉陵听着这话只觉恶心地都快吐出来了，她眼神亮如星辰，半真半假地笑道：“我能给你们带来大公主和追白的消息。”

    闻言，全场一片哗然。

    嘉陵脑子里充斥着鸢凝和宋稚云此起彼伏的“殿下不可”，她挥挥手，表示自有办法。李沉沙此时好意提醒道：“嘉陵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她一言不发，双眼只牢牢盯着李肃身后的布帘。

    方才，纪心澄便是从这帘子后面走出来的。原本她是藏在那后面的，只不过她看见鸢凝带了个女子说是未婚妻，便再也忍不住，一激动自己走了出来。

    而嘉陵早就感觉到，这帘子后面，还大有学问。

    果不其然，“大公主”三字一出，不仅惊吓到了几位李姓长老，嘉陵亲眼看见那帘子后也是一阵慌乱。

    “我可没乱说。我和公子第一次相遇，便是在凌霄宫。”她这话倒也不假。

    “鸢凝，此话当真？你最近又开始去凌霄宫了吗？”李肃此时双眼放光，再次站起来，这次起身时，完全忽视了身边灵羽想要扶他的双手。

    鸢凝点头。

    李肃也是过来人，明白鸢凝小时候和大公主之间的故事，所以每次南陵卫有什么针对大公主本人而非追白的计划，总会刻意绕开他。

    他名声虽然不怎样，但对大公主的恨，却是实打实的。

    李穆在世时，他便想封王，大公主没同意；李穆去世后他想顶替十二钉，大公主还是没同意，硬是让武学十二钉之位空悬十年之久；后来他想收养折鸢，大公主作为一个和李家非亲非故的未婚女子，竟然跳出来，说要当他的养母。

    李肃当年便一气之下，连夜带着折鸢远走高飞，一大群李氏族人在外面居无定所了好些年。幸好后来南陵暗卫的创始人密信联系他，让他回到李府，重振李氏，他这才领着鸢凝他们回到了故居。

    他回来的第一天，睡在自己在外漂泊时，那张想念了几十年的梨木雕花大床上，一边落着老泪，一边暗暗发誓，终有一天，自己会带着李氏全族，撕碎那个要了自己弟弟老命的追白，再把那个高高在上、碍眼万分的女人，从她公主的位置上拉下来。

    眼下，鸢凝这小子不知走了什么运，竟然能识得一位熟悉元葭绫的人，倘若这个嘉陵所言属实，那就算不让她做正妻，日后当个妾室什么的，也未尝不可。

    想到此，李肃瞬间换了副面孔：“失敬失敬，想不到姑娘竟是凌霄宫的人。不知姑娘在宫中，是个什么职位？”

    “老亲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个带着愠气的声音猛地在帘子后面响起。

    嘉陵望着终于按捺不住，从帘子后匆匆走出来的白发老者，心下暗爽：“打起来，这两个老东西最好是打起来！”

    “爹！”

    纪心澄此时也极其委屈地喊了一声，“爹，你快帮我想想办法！”

    纪鸿从年岁上算，按理应该比李肃要小上不少。可现在一看，竟是要比李肃看起来还老上许多。他一头华发，寿星眉和络腮胡也都是雪白一片，怪不得在外人送他绰号“白眉老道”。

    这白眉老道一现身，前厅、后院、帘子后面，便哗啦啦冒出几十个身穿便服的打手，想来这些人便是纪鸿养的纪家军了。

    嘉陵看着他们金甲红衣的统一服装，连连摇头，这审美，这品味，可比自己差太远了。

    只见纪鸿站在纪家军当中，浑然看不出半点这是在人家李府的样子：“老亲家，我女儿已经在你府上住了半月了，可你们这不仅迟迟不开订婚宴，如今公子居然又带回来一个，我这老脸，要往哪里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