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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阳旧事(一)

    血的味道,充斥着鼻腔和大脑。

    这个味道,从她年幼时开始,就如同巨大的阴影一般,如影随形,也是她长这么大,最最熟悉的味道之一。

    凌阳国灭前,是这个不祥的味道伴随着她成长,凌阳国灭后,伴随她的,就是另一种味道——苗疆圣女的万蛊香。

    试图杀死大公主失败后的灵羽,或者说是翠坛,被关进南陵卫最幽暗的地牢深处,终日与阴暗污垢为伴。身上恶化的伤口,不断散发出脓臭的味道。

    如今她这幅肮脏落魄的样子,连南陵卫年纪最大、见识最多的老狱卒,都不想靠近她。

    鸢凝对外只说抓到了一个死囚,因而李府、纪府上下都不知道,忽然失踪多日的灵羽姑娘,竟然已经变成这副模样,被关在南陵卫的地底。

    她当初以翠坛的骇人模样,被纪府捡去,当纪鸿说要赐她一副新样貌时,她想也不想,便选中了自己脑海中蹦出来的第一个样子——过去自己的真实模样。

    所有人都以为,翠坛是她的本相,而灵羽,是她通过苗疆异术幻化出来的假相,而事实,却刚好相反。

    已经数日不进水米,极度虚弱的身体,使得她每天只能如同一头待宰的牲口,瘫在阴暗潮湿的稻草上。

    她本可以过上很好的生活的。

    这也是她从凌阳一路逃亡、舍弃一切,最想换来的东西:很好的生活。

    不用再去担心,门外会突然闯进盗匪,明天有没有东西吃,有没有地方睡,不用在各家各户之间辗转,不会再像只皮球一样被各处嫌弃,不会再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奇丑无比的自己。

    她也可以,和别人家的姑娘一样,穿最漂亮时兴的衣服,梳精致复杂的发髻,挽着自己的心上人,在佳节上笑声不停,四处赏玩。

    可她越是努力,越是玩命地完成纪家布置给她的、一项又一项的任务,却越发觉得,那些幻想,那些她做梦都想拥有的、支离破碎的甜美片段,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喜欢鸢凝吗?

    第一次见他,是一个雪后的清晨。那时她还不知道,接近这个男子、当他的未婚妻就是自己下一个任务。

    她远远看见一个,身披黑色斗篷、颜似白玉的公子,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在墙根边上,一个人不知在弄些什么,搞了好久才离开。

    他前脚刚走,灵羽后脚就跟去看,发现那墙根边上,亭亭玉立着一尊雪人。

    那雪人堆得惟妙惟肖,身形高挑瘦削,长袍飘逸,发髻简单却灵动,眉眼更是栩栩如生,像是在盯着外面的世界观察一般。

    早就听闻,这南陵卫的小少主根本不近女色。可这冰天雪地之中,能让他驻足停留许久、亲手为她堆一个雪人像的,又是谁家姑娘呢。

    她不知带着什么心情,悄悄摘下了雪人身上,最画龙点睛的地方——雪人姑娘脑袋后面插的一朵花。

    灵羽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花,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隐隐嫉妒一个雪人,只是从那之后,她的眼光便总也离不开鸢凝。

    起先,她只是将嫁给鸢凝这件事,当做一件普普通通的任务,可竭力谋划几年后却发现,自己早已分辨不清,究竟什么是任务所需,什么又是自己想要的。

    她知道,每到冬日里固定的一天,他一定会来给那个姑娘堆一个雪人。后来,她也终于知道,那簪在女子头上的花,叫凌霄花。

    于是,她疯了一般寻找任何与凌霄花有关的线索,却一无所获。民间从来没有哪个姑娘用凌霄花装饰自己,因为在那万仞宫墙里,有一座宫殿,叫凌霄宫。

    而凌霄殿里住着的,正是她此生恨之入骨的人。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可越是不敢相信,现实就越是残酷。

    直到她铤而走险,用翠坛的身份给鸢凝下了万蛊香,亲眼看着,因为毒发而不能自持的南陵卫少主,用这世上几乎不可能存在的意志力,在自己面前仓惶逃离,而去的方向,正是那凌霄宫。

    为什么,又是她。

    为什么,偏偏是她!

    她想到这,恨得紧紧咬住上下牙,本就残破不全的牙齿,此刻发出瘆人的嘎吱声。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地牢入口响起:“我该叫你什么?灵羽,还是翠坛?”

    听见这声音,灵羽猛地一挣而起,脚上束缚着的铁链发出沉闷的拉响:“是你……”

    嘉陵听见这嘶哑可怖的声音,顿住了脚步,而灵羽仍在牢里歇斯底里:“我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我要把你拽下来,让你看看被你折辱的苍生百姓!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她在牢中癫狂了许久,终于,像是体力耗尽般,浑身脱力,再次瘫倒在地。

    大公主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冷冷望着她:“想拿我这条命的人里,你算是最接近的。”

    “你不还是没死吗?”

    灵羽凄惨的模样发出怪诞的嗤笑:“反正,在关键时候,总会有男人救你。”

    “可你现在这条命,是我救的。”

    灵羽一愣,朝地上啐了一口,“这条烂命,你尽管拿去!”

    “知道我为什么叫翠坛吗?”

    灵羽望向面无表情的嘉陵。

    “不知道。”

    嘉陵往她的牢门前又进了两步,“上次你把我打成那样,若是觉得出一点气了,不妨和我说说你在凌阳的故事,还有……”

    “怎么?”灵羽漠然抬起一边侧脸,污水顺着脸颊留下一道乌黑的痕迹:“亲手造孽还不够,还想再亲耳听当事人说一次?元葭绫,真有你的。”

    “一个凌阳女子,怎么会辗转到了纪府成为爪牙,又是如何拥有苗疆圣女的万蛊香的?”

    灵羽听了轻蔑一笑,没有一丁点想要回答的意思。

    “还有,难不成,你也认识宋将军?”

    灵羽一听“宋将军”三字忽然抬头:“ 你要惩戒于他?”

    嘉陵愣了愣:“惩戒?何出此言?”

    灵羽面色青了青:“宋将军并非有意暴露你身份,是我认出了他。”

    嘉陵早就想到,既然李沉沙能认得出宋稚云,那么当时在场的那么多里难保就没有其他人也认识他。可她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会被灵羽认出来。

    仔细一想,灵羽早年是凌阳人,而宋稚云最初开始领军作战也是在凌阳,她认识宋稚云,也并非没有可能。

    “你如此恨我,却又如此偏袒宋将军,你们之间是有什么故事?”

    灵羽怆然一笑,露出污黑面庞下惨白的牙:“宋将军,救过我和我哥的命。”

    看来,灵羽也并非完全恨朝远人入骨。至少,对于经常在凌阳征战的、宋稚云这样的朝远将军,她还是心怀感激的。

    “你哥。”

    嘉陵背对着灵羽,在牢前坐下,“你说你要杀了我,替你哥、你娘,还有全天下的凌阳人报仇,可是都为了当年我在凌阳推行追白之事?”

    半晌都没有听见她的回答,嘉陵转过头去想看看怎么回事,却猛然瞥见一道诡异的暗红色沼气从她怀中冉冉升起,当即猛地闭上双眼捂住口鼻:“你怎么还有法力!”

    幽暗的猩红色气体,映得她如同一只在血泊中摇摇欲坠的野兽:“你的好骑士早就把我身上的法力剥得一干二净,现在的这个,只是能帮助你想起一些事情而已。”

    说罢,那团看起来散发着幽怨的气体,缓缓变成一只大手的模样,对着嘉陵做出一个邀请的动作。

    她迟疑了片刻,就在准备伸出手的一瞬,那只暗红色的大手如同活了一般,猛地一把牢牢回握住她。

    就在这一瞬间,来自灵羽心底最深处的回忆,如同一阵苦咸涩口的海水,猛地将她团团围住,一个劲地向下拉扯。

    嘉陵强忍住口鼻里溺水般的排斥反应,在她汹涌的记忆之海里,奋力挣扎了许久,终于,她发现了几团即使在黑暗的潮水中,也依旧熠熠生辉的几处光亮。

    她先是看见了,一尊甚是眼熟的雪人。

    而忙着堆雪人的人,正是一袭黑袍的鸢凝。

    她看鸢凝穿的单薄,又是跪在雪地里,不由得想要伸手去拍他起来,可手却不听使唤。她这才想起,自己现在身处的是别人的回忆。

    不知是不是所想相同,此时灵羽也开口道:“公子,天寒地冻,小心着了风寒。”

    嘉陵满意地点点头,心想这灵羽倒也算是关心他。

    可黑袍公子听了她的话,却毫无反应,手中动作没有一点要停下的意思:“我病与不病,于姑娘都无差。”

    嘉陵听他这冷淡的语气、毫无道理可言的回答,心中竟然隐隐有一丝不悦。这小子,对姑娘的态度也太差了些吧?

    灵羽估计也是这么想的,只见她提起手中白狐皮,缓缓走到鸢凝面前:“公子,你每年都在这个时候都会给她堆一个雪人,不知她本人知不知晓?”

    嘉陵一愣,这才端详起那雪人,看那眉眼与神态,还有凌霄花形状的发上簪,这雪人,不正是她自己吗!

    每年的这个时候……

    她望了望四周,心中暗道,莫非今天是小雪?

    大公主元葭绫的生辰,就在小雪这天。

    难道,自己与鸢凝不曾相见的这二百年间,每到自己生辰这一日,他都会给自己雕上一座雪人像?

    嘉陵心中泛起一阵疑问,抬眼朝黑袍公子看去,原本带着笑意的眼神却猛地一滞——公子乌发黑袍,眼神中满是不屑与厌恶,正如天边的祥云,睥睨着一坨地上的污泥。

    嘉陵从来都没有见过鸢凝这样的眼神,更别提他此刻正用这副眼神看着自己了。

    就算不是鸢凝,她也从来没有被谁用这样的眼光打量过。

    她心目中永远一袭白衣、眉眼清澈的折鸢,此时对着自己面前的灵羽冷笑道:“她知晓那日,总归会比姑娘嫁与我那日早些。”

    嘉陵感觉到灵羽嘴角抽了抽,接着,一阵烟似的,在大公主生日那天堆雪人的场景顷刻间消散无形。

    她原本以为,灵羽对鸢凝是毫无感情可言的,两人间,无非就是背后的势力主使在相互推波助澜。可方才从她一言一行来看,灵羽对鸢凝多少是有真心的,但碰壁之后,这份来之不易的真心,估计也早就在自尊心的碰撞中被挤得粉碎。

    思考间,嘉陵朝着另一块光亮游去,只见一个漂漂亮亮、扎着双髻绑着鲜亮头绳的小丫头,手里拿着块糖人,身后还跟着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男孩,两人一路跑一路闹,从她面前叽叽喳喳路过。

    “卢玲玉!”

    一个彪悍的女声猛地在嘉陵头顶炸开,“店里忙得都要翻天了,你怎么还在这里野!”

    卢玲玉,这难道是灵羽的真名?

    “阿妈,玲玉早起已经干了很多活了,她才十岁,就让她多玩会吧!”

    叫卢玲玉的小女孩还没开口,那个稍大点的男孩就拦在她面前,颇为心疼地替她辩解。

    嗓门巨大的女人冷笑一声:“玩?”

    她说完一个字,随即气势汹汹地径直走向男孩,把他一把拨开,拽出藏在他身后的玲玉:“我还没休息呢,她一小丫头片子凭什么能玩?十岁也不小了,再过几年都得嫁人啦,还不赶紧趁着出嫁前多孝敬阿妈!”

    男孩想继续出手阻拦,可瘦削的身子根本拗不过身强力壮的母亲。她三下五除二便抓住了玲玉,朝自己身边狠拽一把,弄的女孩一个踉跄。

    “哥,哥!”

    玲玉回首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男孩立即抬起脚跟上,却被忽然停住的母亲绊了一下:“青龙,你有空就多去书院温温书,在先生面前多混个眼熟,别老带着这赔钱丫头四处瞎晃浪费时间,听见没有?”

    卢青龙牙齿忿忿咬着下唇,都咬出了两道青白色的痕:“娘,不是说好,我去考学,就让玲玉晚点嫁人的吗。”

    女人一边飞快地朝家走去,一边道:“你若是考取了,那玲玉的婚事自然可以交给他长兄做主。可青龙啊,你这都考了几年了,还是屁大点动静都没考出来,玲玉的年纪,可等不了。”

    “道底是玲玉的年纪等不了,还是你算盘里玲玉的聘礼等不了!”

    眉眼一直隐忍温顺的卢青龙忽然大声一喝,把那女人也吓了一跳:“赔钱东西!都怪你,在外面乱野,现在好了,把你哥也硬生生带成这副鬼样子,卢玲玉我今天回家非揍死你不可!”

    手起声落,嘉陵还没来得及反应,女人一个清脆的巴掌,就已经打在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有辩解的玲玉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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