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眼中波光鳞动，一百多年前，凌阳国与朝远国的残旧往事纷纷倒映在她眼底，隐约之中，看不出是离别，还是惋惜。
太子微微牵动了下嘴角：“区区凌阳旧物，在公主手中，竟也能用出如此风采。”
嘉陵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逐阳，像是忽然换了一个人：“奇水名剑、天下第一的天衡，这些年在太子手中，我看倒是荒废了。”
也许没有料到嘉陵会这样说，太子留下一阵安静到可怕的停顿。
嘉陵却接着道：“太子方才问了李公子不少问题，现在，能不能换我了？”
逐阳剑被她随手往地上一插，锋利的剑尖一下子穿透泥土，牢牢立住。
那句在心里憋了太久太久的话，终于脱口而出：“既然如此心系凌阳，那这两百年间，你到底去了哪里？”
“凌阳灭国也好，复国也罢。太子恨我也好，不恨也罢。”
一阵骤起的山风撩起她的衣摆，大公主的眼神明亮，如同映在水中的明月：“两百年，总能做些什么吧？恨我就来杀我，恨朝远就举兵，恨追白就东山再起、再摧毁一次追白珠便是。
“可你为何连一封信、甚至一句话都不留下？两百年，见我一面，把话说开，很难？”
嘉陵语速虽然快，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与她平时说话的习惯十分不同。
“你说的这些嘛……”
太子回答的速度却意外很快：“公主，这些事情，你认为还重要吗？”
“你说什么？什么重不重要？”
鸢凝此刻倚在一棵老树边坐着，一言不发，只静静听着。
“凌阳不比朝远，不仅人的寿命短，民间还素以多土多金为荣，简朴清廉为耻，百年来一直如此，褚氏诸侯纷争不息，我父皇母后操劳一生，也未见一点起色。”
太子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神色：“如此之国，又怎配朝远的大公主殿下，亲自垂怜？”
嘉陵听着听着，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越来越明显：“你的意思是，凌阳国灭、百姓流离失所，这些事情，你都觉得是理所应当？”
太子没有回答，继续道：“公主，我们当年拼了命要守护的东西，你有没有想过，究竟值不值得？”
嘉陵眉头紧皱，没有回答。
“身为最尊贵的褚氏一支，我和我父皇都没做到振兴凌阳，即使身死，我也毫无怨言。”
“……”
现在太子每说一句话，她内心便有十多句想要回答。
但山间凉风呼啸，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因为误会死去的人和亡的凌阳国都不可能复生，这些话若是能在她跪在太子殿前，敲门敲了三天三夜时说，尚且为时不晚。
如今，人死国灭，加上金丝雀笼的诅咒，嘉陵也无法亲自摧毁追白珠，大公主在民间也早已背负起“告死月使”、“手腕狠辣”的名声。
而消失了二百多年的太子，却在此时突然出现，堂而皇之在她面前，将迟来了几百年的解释娓娓道来。
她没什么可回答的。
太子收起剑，重新望向她的眼神里，温度一点点变得炙热。
她看着面前那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刀刻的五官、精致凌厉的眉眼、悲天悯人的眼神，都和几百年前，一模一样。
可他明明在一剑劈向追白珠后，就功法尽失，修为尽散，这两百多年，并非朝远血脉的他，是如何做到能和自己一样，容貌不老分毫的？
察觉出嘉陵眼神里的不解，太子忽然一笑。
这一笑，与他方才的笑大为不同，如同一漾春水，忽然降临冰封数载的人间。
嘉陵的思绪瞬间恍惚起来，时间忽然开始倒退，回溯到她刚刚成年时，那个初春的午后。
赤红色的巨大水芍药开满了太子殿前的池塘。孑然一身立在池边的太子，在看见初访凌阳的大公主时，也露出微微的一抹笑。
那一刻，时光就如同这些怒放的芍药花，美得不可方物。
如今，太子殿早就在叛军攻城时毁于一旦，那池每年初春便会绽放如火烧云般的水芍药，也早已不复存在。
甚至，就连水芍药这种必须每天都由专人精心照看、凌阳独有的芍药品种，也逐渐在这片土地上销声匿迹。
而太子此刻，脸上正带着已经绝迹的水芍药那般，令人炫目的笑：“两百年间，我所做的这一切，并非为了凌阳，也并非为了我的父皇母后。”
“而是为了你，公主。”
脑海中最后的美好回忆，也如同镜花水月般瞬间破碎一地，嘉陵的声音颤抖：“你……你说什么？”
仿佛闻到面前空气中，开始渐渐漂浮起危险的味道，鸢凝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有些紧张地望着嘉陵，目不转睛。
“凌阳也好，追白也罢。”太子忽然一步步靠近，嘉陵还没来得及后退，腰身已经被一只纤长有力的手环住：“都已经无所谓了，那些都不重要了。阿绫，我想要的，不过是我们能够忘记这一切，然后自在地活下去，仅此而已。”
像是听见了这世间最大的笑话。
“什么叫、仅此而已？”
嘉陵仰起脑袋，一双皓月般的眼珠冷冷望着面前的人：“太子这番话，若是放在两百年前，说不定，某个傻子还真能听进去。”
“可是现在……”
她也笑了。
寂静皎洁的月光下，太子和嘉陵一艳一素，一高一低，四目相对，笑意盈盈，无论旁人怎么看，都像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
可就在下一秒，伴随几阵尖锐的呼啸，嘉陵袖中的暗月索，忽然毫无征兆地倾巢而出，像剧毒的蛛丝般袭向凌阳太子。
太子没有想到嘉陵会突然发作，仓促间虽然也出手格挡，却还是被其中一道划伤，俊美的脸颊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你……”
他话音还未落，嘉陵长袖一甩，暗月索如同听话的手，一下子拔起不远处插在地上的逐阳剑，不带片刻的迟疑，再次飞向那一袭枫红色人影。
太子短促地叹息一声，同时闭上双眼，再次睁开时，银色瞳孔中弥漫着阴暗可怕的黑色光芒。
他猛地出手——速度快得惊人，以至于嘉陵和鸢凝都没法看清，他是如何只用一只手，就接下了暗月索无比迅捷的进攻。
逐阳剑的剑尖，悬在距离太子眉心仅仅一指的位置，便被他伸出的两根手指牢牢夹住，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嘉陵眉头一皱，松开指尖的操纵，暗月索便带着剑，回到了她手中。
“公主，你疯了？”
太子修长的手指在自己的伤痕上轻轻一蹭，带出一抹鲜红的血迹。
“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嘉陵立刻就给出了回应。
说完之后，她自己也是一愣：“我现在终于知道，我的那句口头禅‘我是不是疯了’，是怎么回事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只要你现在收手，以你我二人现在的力量，追白珠也好，天神也罢，都不足以为惧，我们从此便将凡间那些事情全都抛之脑后，从头开始，只为我们自己，开开心心活一次，可好？”
“……”
见她久久不说话，太子露出担忧的神色，再次靠近，这一次，他试图伸出双手、将嘉陵整个抱进怀中。
忽然只听绫罗绸缎被撕扯后、破碎的声音。
暗月索高昂着头，如同一条守护主人的蛇。
它全身戒备，保持着异常警惕的状态，它不仅不允许太子靠近嘉陵分毫，甚至在没有嘉陵命令的情况下，还自作主张地，扯坏了他微微抬起的衣袖。
“暗月！住手！”
嘉陵惊呼一声，然而已经迟了，凌阳太子寒光闪烁的银色眼眸，瞬间再次被诡异的黑色雾气填满，原本风华绝代的眉眼，此刻已经被深不见底的愤怒取代，他望着那条冰色长索，伸出双掌，狠狠一抓。
原本冰透晶莹的长索，在被太子抓住的那一瞬，忽然像被架在火上烧烤一般，变得通体赤红，可它还不服气。
在太子强大的桎梏下，暗月索疯了一般扭曲挣扎，可越是挣扎，它的颜色就变得越来越深，到最后，竟化为一滩乌黑的焦炭。
“暗月！”
嘉陵大惊失色：“太子你别太过分了！暗月是尚未渡化的邪灵，是一条命！”
太子闻言回首，看见嘉陵的瞬间，眼中乌黑的气体瞬间散去大半：“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些冥顽不灵的东西，你是渡不完的，公主！”
嘉陵对他的话置若罔闻，飞快地冲进那诡异阵法的中心，太子见状立刻住了手，可还是迟了，暗月索已经化作焦黑的一团，彻底失去了生气。
嘉陵手中紧紧抓着那团黑色残渣，凉风一吹，那些残渣有一半就这样随风而去，消弭于人世。
忽然，一张熟悉的黄色符纸递到她眼前。
“殿下……”
鸢凝脸上的表情，不再似从前那般冷漠无情。
嘉陵一怔：“这是、往生符？”
“嗯。奇水镇的时候，我偷学了殿下的。”
她接过符，脸上却依旧阴云密布：“暗月的生灵已去，往生符也于事无补了。不过……”
“谢谢你。鸢郎。”
“……”
“……”
空气陷入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