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身后福顺公公似乎叹息了一声,“淑小姐,都烧光了,莫看了,走吧。”

    沈令淑不想她如今竟还能从别人口中听得一声“淑小姐”,仿佛她还是从前被娇养着的温软小姐。

    但再怎么恍惚也只有一瞬,她也知道在这里停留了太长的时间。

    沈令淑收回经年的视线,回身道:“我晓得,让公公见笑了。”

    福顺双眼一眯,圆圆的脸团起来,瞧着莫名像只老猫,“淑小姐说的哪里话,奴婢职责所在罢了。”他摸了摸手中的拂尘,沉吟道:“陛下近日翻出了萧郎君的那些诗文,脸上总是郁郁,您是惯会讨巧凑趣的,想来见了您后,陛下应当会开怀不少。”

    沈令淑倒是不奇怪福顺会提醒自己,他是从前的老人,也曾受过她姨母不少照拂,每每来仁明殿总是笑眯眯,没有脾气似的,也因此她小时候才有胆子追着福顺,揪过几次他拂尘上的白毛。

    她感激道:“多谢您,走吧,莫要让陛下等急了。”

    福顺晃晃拂尘,安心了不少,只是行走着的姿态又恭谨起来。

    时隔六年,沈令淑再次见到宴安帝。

    宴安帝如今四十刚过,然而幞头下的头发已然花白,脸上的痕迹亦深了许多。他坐在软塌上,脸上带着笑容,很像小时候她见过的和善老太爷。

    但她知道不是,宴安帝早做惯了旁的表情,如今虽笑着,眼神却锋利,但沈令淑亦从那锋利里窥见了难以掩盖的疲惫。

    沈令淑在心中大笑,几乎笑出声,原来谁也没能过得舒心。

    即使尊贵如皇帝,也被压的喘不过气么?

    行过礼,沈令淑依言跪坐在一旁。

    宴安帝未等沈令淑开口,便自顾自说了起来,“萧清则的诗文集,你做的极好,朕这些日子翻了翻,分门别类,连注释都很不错,看来萧清则将你教的很好。”

    沈令淑不想他先提起这些,心绪平静下来,道:“这是先生从前的心血,臣妾不敢不专心。”

    宴安帝却道:“朕以为你会说些别的话。淑丫头,你还和过去一样犟。”

    犟?沈令淑疑惑抬头。

    宴安帝终于叹了口气,“这很好,很好……”

    他连着说了几次很好,言语中尽是感慨。

    直到这一刻,沈令淑才明确地知道,宴安帝是真的老了。

    “你最近梦到过皇后吗?”

    沈令淑知道他话里的皇后是聂皇后。

    她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朕近来老梦见她,但她总是远远地看着朕,也不说话。你与她最贴心,你说,你姨母要对朕说什么话?”

    沈令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陛下想姨母了。”

    宴安帝却道:“淑丫头,朕叫你进宫,可不是要听这些话的。”

    沈令淑弓身跪了下去,她在心中冷笑,上一刻还说想听实话,如今她说了实话,却不愿意听了。

    面对杀了她哥哥儿子的丈夫,姨母还有什么话说?

    沈令淑忍着作呕的欲望,道:“妾虽未亲眼得见,但事后听说,姨母当年病重,是陛下您亲自照料,是在您怀里去了的,姨母在行宫,她什么都不知晓,妾想,姨母当时应该了了心愿。”

    宴安帝沉默。

    “果真吗?她往后会不会怨朕?”

    “妾读佛经,佛经里说众生有生死轮转,姨母生前没有执念,死后亦不会有执念。”

    宴安帝再次叹了口气,“你起来吧。”

    “淑丫头,这几年,你心中可怨过朕?”

    沈令淑跪着没动,一时语塞。

    怨?要怨哪一件事?是怨他元盛十五年不分青红皂白就处理了所有人?怨他听信三公主的一面之词将自己与家人分隔两地?还是怨他最后给了赐婚的圣旨?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妾不敢怨。”

    宴安帝没有去管不怨与不敢怨的区别,话锋一转,“朕的三皇子出了痘,痘痂都落了,可也未彻底转好,一直还咳着。”

    “太医院那群废物束手无策。朕找钦天监卜问上天,说是宫里有妨碍,得出宫疗养,朕思来想去,还是由你照料才好。”

    沈令淑愣住,不知道宴安帝究竟有何深意,片刻后道:“此事干系重大,况且三皇子有皇后娘娘照看,妾万万不敢僭越。”

    宴安帝摆摆手,“你很好,还未见过三皇子吧?去见见他,你会愿意照顾他一段时间的。”

    “再说祁王府是当年先帝特地赐的宅子,风水极好,朕亦知会了十三弟,今日便将他领回去府去。”

    正说着,就听得宫人禀报祁王求见。

    宴安帝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朕的十三弟是真的在意你,淑丫头,莫想着从前了,回去同他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理。”

    沈令淑权当没听见这话。

    赵竑进来时,沈令淑还跪在地上。

    “快将淑丫头扶起来,”宴安帝对着赵竑摇头,“这丫头,犟的很。”

    赵竑快步上前将沈令淑扶起,她跪的久了,天又冷着,膝盖又冷又麻,借着赵竑的力才勉强能站起来。

    宴安帝倒是再没同他们说多余的话,只道:“去接皇儿时,告诉皇后,朕今日身上犯懒,就不去宴上了。”

    告退后,出了殿门,赵竑紧紧地握着手心里的柔荑,忍了几忍,还是问道:“皇兄为难你了?”

    沈令淑摇头,“陛下只说要我照顾三皇子。”她顿了一会儿,“陛下为何偏偏选了我?”

    谁料赵竑的回答却跟宴安帝的如出一辙,“你见了他就知道了。”

    “我先送你回马车,你吃些茶点歇息歇息,待我从皇后殿里接了三皇子,我们便回去。”

    延春殿。

    程皇后笑着对此刻站在她殿里的赵竑说道:“十三弟,陛下他果真是如此吩咐的吗?”

    “自是如此,若皇后娘娘不信,自可去询问皇兄。”赵竑公事公办道。

    程皇后暗暗攥紧了放在翟衣上的双手,面上几乎维持不住笑容:“怎会?只是宣儿他是宫里唯一的一位皇子,且又身子弱,让他离了我身边,着实是心中担心。”

    “不过陛下既然如此安排,那便要请十三弟多费心。”

    赵竑离去后,程皇后在寂静的大殿里独自枯坐了许久。

    半晌,将手边的花瓶砸了出去。

    满殿的宫人倏然跪下,却没有丝毫的声响传出。

    沈令淑远远的便看见了赵竑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儿走来。

    这孩子,是不是太瘦弱了些,他在赵竑怀里只有一团,看大小像是两三岁的小儿。但其实据沈令淑听闻,三皇子已经过了五岁的生辰。

    等赵竑上了马车,剥开三皇子头顶的风帽,看清了三皇子的那张小脸,沈令淑的心脏一阵跳动。

    她平放在膝盖上面的手臂几乎要颤抖起来,“他……他是姨母的……?”

    赵竑朝她摇头。

    沈令淑想想也是,姨母当初中毒后身子极弱,又如何能再生一个孩子?

    只是这孩子同姨母也太过相像了。

    一样的长眉细目,连不说话的神态都莫名相似。

    而这样的小人儿正用他黝黑的瞳仁,怯怯地看着沈令淑。

    赵竑摸摸膝盖上小孩的脑袋,“别怕,她是你十三叔的妻子,宣儿,你该叫她什么?”

    三皇子声音细细,朝着沈令淑唤了一句,“皇婶。”说完,又似是害羞,偏过头往赵竑怀里躲了躲。

    侧过脸,就看着更像了。

    沈令淑再如何心硬,对着一个这样像姨母的小孩,也做不出什么厌弃之色。

    可要她亲近,她又颇觉别扭。

    再怎么像,也不是姨母的孩子。

    最终只是嗯了一声算做回应。

    赵竑半握拳着的手紧了紧。

    三皇子经过今天这么奔波,小小的脸上便显出困倦来,又加上马车的摇晃,不一会儿,就合上眼睛睡着了。

    沈令淑这才重又开口,“陛下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赵竑沉默良久,道:“中宫有孕了。”

    沈令淑先是一惊,“什么?”又是一疑,“即使程皇后再度有孕,三皇子自小养在她膝下,她总不能……”

    赵竑又道:“三皇子的生母,原是程皇后宫中的小宫人,长的与从前的聂皇后极为相似。她命不好,生三皇子时难产,最终得了崩漏之症,没出几日,便亡故了。”

    怪不得。

    按三皇子如今的年纪,那宴安帝宠幸那宫女的时间,恐怕是程皇后即将被册封,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可没想到宴安帝却给了她这样一个没脸。

    这是莫大的耻辱。

    而沈令淑此刻,心中亦是感到荒谬,她才要觉得宴安帝对姨母情深意重,转头便听说了这样的事情。

    她竟觉得,姨母早早去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程皇后不会不知道那宫女的面容与谁相似,若是姨母在时,程皇后将那宫女送至御前,难免生出事端。

    她今日对宴安帝说的那一番话,虽是胡编乱造出来的,但细细想来,也不是全无道理,那时候姐姐与赵毅的事情已成定局,她撑着身子亲自筹办了大半事宜。

    她当年害怕自己身子不好,硬生生将他二人的婚期提前,自己却转头去了行宫疗养。

    出事后,宴安帝对她封锁了消息,她至死,也没有知晓半个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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