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刚回府,宴安帝的旨意便到了。

    大差不差的话,在盛京掀起了一番轩然大波。

    自聂皇后去后,宴安帝威严日重,行事却越发诡谲。

    将皇子交与亲王府养病,实是前所未闻。

    若不是宴安帝于朝堂大事上还算清明,否则御案前的折子早就满天飞了。

    只是这祁王府忽然又变得惹眼起来。

    在外人看来,祁王此人,做事不张扬,为人却太过冷戾,大事小情,从不留情面。他做的最张扬的一件事,便是娶了沈国公家的女儿。

    彼时皇家接连出了那样几件大事,沈国公自请削去爵位,宴安帝虽说不允,但到底是疏远了。

    原先的姻亲关系成了悬在沈国公头上的一把刀,他家大公子原来是那般惊才艳艳的少将军,可如今却坐在了轮椅上,与废人无异。二公子这些年常住青州,听说那时急急娶了谢家女儿,做了书院的先生。

    国公府早就门庭冷落,不复先时的煊赫了。

    至于沈令淑则更惨,先是有一位感情过于深厚的未婚夫,谁料死了,她便成了望门寡,后又奉旨去了西山代发修行,虽说有一副好容颜,可谁又敢去求娶?任谁来看,她从此都再无出路了。

    但她实在命好。

    不过是偶尔回京,便迷了赵竑这位冷面亲王的眼。早年间,谁能想到这凶神恶煞的祁王竟是个痴情种。

    虽说这些年没传出过什么祁王与祁王妃缱绻情深的闲言来,可王府主母三年无子,这却是抵赖不得的事。

    与祁王同龄的宗亲,孩子大些的,都能骑着小马驹满场子跑了。

    祁王竟也不急,单单只守着沈令淑一人过日子。

    然而此时,所谓好命王妃如今正在深夜里大睁着眼睛。

    许是看她对三皇子的热情不高,赵竑亦未强求她去照看三皇子,倒是亲自去了。难得夜里他不过来,沈令淑心底松了松。

    但像半夜里睡不着觉这样的事情,沈令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了。

    前额涨涨地痛,她眼前浮现出今日程皇后与宴安帝的笑,忽就想起见萧家夫人最后一面的那个笑来。

    沈家鼎盛时期,沈令淑从没有看懂过那样的笑,更何况萧夫人脸上一向带着笑意,她不说话的时候,很是慈眉善目。

    那时沈令淑已在静思庵里待了近两年,佛经不知抄了多少,心中的苦痛才略略被压下去几分。

    谁料那日却听闻大长公主垂危。

    她当时冷静极了,大长公主前两日才来见过她,不过是回了一趟萧府,怎么就忽然病倒?

    大长公主的西山别院却离静思庵不远,刚来那会儿,若不是大长公主与贵太妃时常在旁开解,她恐怕活不过那一个个长长如同的寒冬一般的长夜。

    无论如何,她都要去见大长公主最后一面,这样不清不楚的事,她不该再经历第三回。

    沈令淑被圣旨困在庵堂里出不去,但要若是被逼到一定份儿上,总是会有办法。

    她谁都没知会,独自一人乔装下了山。

    谁料刚进城门,就知晓了大长公主的死讯。

    沈令淑面无表情的站在萧府的小门前,几乎把掌骨拍碎。

    最终却只见到了萧夫人,对着沈令淑,她竟是笑着的。

    眼睛是弯的,嘴巴也是弯的,只不过弧度实在太小。

    她每说一句话就要笑一下,笑容还未完全在脸上展开,嘴里就要说些刻薄的话,故而沈令淑那回便亲眼从一个人脸上见着了半个笑。

    萧夫人轻声细语,“沈姑娘,我也是为了你好,你带发修行,如今是陛下亲封的玉真娘子,担着为国祈福的名号,我们家小门小户,实在担不起您这座大佛。”

    “再说二郎也走了许久,你与我们家再没了干系,为老夫人上香?便免了罢。”

    话似乎并不刻薄,却让她无地自容。

    沈令淑闭上眼睛,那些笑容便从眼前消失了。

    这夜的月光许是被云彩遮住了。

    她见不到光亮。

    她本来应该过什么样的日子?

    沈令淑想,她这些年也算看了许多圣贤书,佛经亦在那三年里抄了不少,可如今却还是在这宅子里呼吸不畅。

    她的人生从某一刻起,便面目全非了,她从前所期盼的,没有一样如意,如今能握在手里的,也不是她想要的。

    没有人问她一句愿不愿意,只叫她伸手接着,更甚者还要跪下去,要她感恩戴德兴高采烈地接着。

    她如今已很难在清醒着的时候想起萧清则,不去想,也就不会有期盼。

    府里多了个孩子,任是沈令淑再如何不愿见着那酷似姨母的面容,可不管天意人为,沈令淑从来也违不了。

    “好姐姐,您别拦着奴婢,实在是十万火急!”祁王身边的内侍小福子在帘子外一叠声地同问秋叫嚷,语气难掩焦急。

    沈令淑彼时刚梳洗完毕,她知晓赵竑身边的人一向规矩,无事轻易不到她这边来,微一沉吟,便道:“问秋,别作弄他,让小福子进来回话吧。”

    小福子一进门就扑跪在地上,连声道:“娘娘,三殿下今儿早上不知为何发起烧来,殿下此刻不在府中,玄侍卫亦跟着殿下,如今没个主事的人,奴婢们只能来惊扰娘娘!”

    什么?

    沈令淑心中一惊,不是说三皇子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她缓缓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问道:“可请了太医了。”她记得宴安帝当时为三皇子派了一为姓张的太医。

    “已经着人去请了,只是三殿下口中一直叫喊,此前一直是殿下亲自照顾,奴婢们不敢托大,只好来请娘娘。”

    沈令淑知晓赵竑有些奇奇怪怪的规矩,他一向不让奴婢们近身,事有轻重缓急,她道:“罢了,快带路。”

    却没想到赵竑竟将三皇子安置在了他的卧房。

    这卧房原来是个小书房,听说赵竑自小在这里读书。

    这是沈令淑第二次踏足赵竑的地方,如果可能,她只愿一这辈子都不涉足此地。

    不过此刻沈令淑也只是愣了一瞬,她在院子里听到了小儿的难受□□,她跨过了门槛。

    站定在床榻前,沈令淑打眼望去,心下又是一惊。

    三皇子的脸颊因着高热通红一片,眼睛闭着,连薄薄的眼皮也染着红意,眼尾挂着因难受而沁出的水珠,小小的嘴巴一张一合,一边咳嗽,一边迷迷糊糊地说着些胡话,沈令淑仔细去听,才辨别出是什么“母后……娘亲”之类的话。

    看着可怜极了。

    张太医在一旁皱着眉头为三皇子诊脉,见着沈令淑,收回了手,欲起身行礼。

    沈令淑摆手,只道:“如何,可是那痘症反复?”

    张太医摇摇头:“三殿下的痘症已然好了大半,只余下些咳嗽的症候。此次发热,应当是小儿体弱,换了地方,一时之间无法适应。”

    “是水土不服?”沈令淑着实惊讶了,不过是从皇宫到王府,并未出盛京地界,已经满五岁的孩子,三皇子这该是有多孱弱?

    但又转念一想,在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要将一个幼儿养成这样,也是再容易不过的。

    张太医听出了沈令淑的言外之意,沉默一瞬,随即叹道:“小殿下这是胎里带来的弱症,此番臣便开个温和的方子慢慢调养。”

    沈令淑的目光再次移向三皇子,耳边尽是他略显沉重的呓语,实在没有办法视而不见。

    这样小的年纪啊。

    她还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再没有别的法子?”

    张太医一顿,只道:“殿下身子太弱,现下并未有更好的法子。”

    沈令淑的心沉下去。

    谁料张太医却似是无意道:“这些年来太医院尽心尽力调养,按理说该有些起色,但每每诊脉,皆不如人意。”

    他这样说,沈令淑便懂了,她缓缓道:“陛下曾说祁王府风水宜人,想必这方子会起效也未可知。”

    张太医退下后,沈令淑拧了张帕子敷在他额上。

    三皇子察觉到有人触碰,手臂不自觉地挥动起来。

    “娘……娘……疼……”

    沈令淑握住他挥动的小手,想要将它放回被子,谁料他的动作却更大了。

    “娘……娘……”他像是体会到来人没有恶意,大声哭闹,尽力挽留。

    仿佛只有这样做,才会有人来抱他。

    沈令淑只放开他的手,却没有去抱他。

    她的手臂变得僵硬,柔软的东西很早就从她身体里抽离出去了。她想,若是从前的她,或许在这孩子叫喊的第一声起,便会手忙脚乱地安抚他。

    只是她看着这孩子,很难伸出手去。

    凭什么他们觉着,这孩子长的像姨母,自己就该心甘情愿地去照看他?

    一想到这些,适才泛起的些许温情,便所剩无几了。

    稚子无辜是没错,她只是不愿意再被这样无端的枷锁拿捏。

    于是赵竑一进门,便看到了这样一幅场景——

    病弱的小儿不住挣扎哭喊,而他的王妃却一脸冷漠地立在床榻前,丝毫没有动手安抚的迹象。

    她只是静静站着,像看着一樽摆件。

    或许连摆件也不如,赵竑想,毕竟若床上真的放着个会哭会动的摆件,没准她脸上的情绪会更多些。

    挟着初春的寒气,赵竑沉下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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