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仁明殿正殿,一尊白瓷瓶内斜斜插着几枝梅,正幽幽地散发着香气。

    沈令淑同聂君竹告别过皇后与太子,如今正坐上了去往沈国公府的马车上。

    沈令淑伸手,将帘子掀开一个小口,透过雕花车窗去望外间,雪已经停了,但天还未放晴,还是白茫茫一片,她见着了前边他父亲乘坐那辆车的两道车辙。

    冷风吹过,冻得她一激灵,尖尖的下巴直往毛领子里藏,连忙将窗堵了个严实。

    回过头对聂君竹道:“怪道人家常说‘下雪不冷消雪冷’,昨晚后半夜雪下得可大,都没现下这般冷。”

    聂君竹扶了扶额头,叹道:“你莫不是又跑了出去?可还记得身上还伤着?”

    沈令淑将手炉搂得更紧,心虚道:“没有,我膝盖还疼呢,哪里会跑出去?只不过是昨夜北风刮得紧,能听见殿外的旗幡呼呼作响,我便想到雪也小不到哪儿去。”

    她说着,脸上又带了怅然之色,“前儿才暖和了几日,如今又下了雪,不知道大长公主的别院里现下如何了。”

    聂君竹只道:“只怕西山雪落得更厚,不过听说大长公主身子已大好了,等到风停雪消,想必萧郎君就能启程归家了。”

    沈令淑想想也对,便不再纠结。

    转眼到了国公府内。

    她母亲早早等在堂屋,见她们来,先将聂君竹搂在怀里,摸摸脸,捏捏手,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

    “总算来了,可担心死我了。”

    聂君竹只笑着,脸上未显露出半点忧色,“侄女儿好着呢,倒连累了姨母为我忧心。”

    沈夫人叹道,“你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总处处想着别人,只把苦难心酸往自己肚里咽。”

    她心疼地抚着聂君竹的胳膊,“你小时候就操心这个,忧心那个,我们那时只觉得你再懂事不过,如今我却觉得这样不好。”

    “须知人生百年,烦心事不知有多少。你们如今才刚学着做人,正是该无忧无虑的时候,等再大些,便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如今还有我们这些长辈在,必不会教人欺负了你。”

    聂君竹放松紧绷的身体,“侄女儿晓得,不过我是真的不伤心了,昨日皇后姨母已同我谈了两回。还有淑儿,她竟为了我一个人从祁王殿下那里将惊羽扇讨了回来。”

    沈夫人昨日已见过沈令淑,也没有什么需要她操心,因此到此时聂君竹提起,她才想起自己女儿。

    她转过视线,却发现沈令淑的右手此时竟裹了厚厚一层。

    她眉头皱起,“这是怎么了?怎的讨把扇子会把手伤了?可是祁王不愿意,你去同他争抢了?”

    沈令淑汗颜,“哎呀,阿娘,祁王殿下如何会同我这个小女子拉拉扯扯,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同谁都没有干系,况且摔得也不重。”

    沈夫人见她脸色,知是真话,倒也没太过担心,她这个女儿,最皮实不过。

    她反而赞道:“淑儿做的很是,姐妹间就该相互扶持,你像我,小时候就为皇后娘娘传过陛下的书信。”

    沈国公此时处理完公务,踏进堂屋。

    他对着沈夫人“说的什么,怎的这般开心?”

    聂君竹便从沈夫人怀里退了出来,同沈令淑坐到一处。

    沈夫人道:“我们正说着淑儿,她很有我年轻时的风范。”

    沈国公深以为然:“是极,胆大这一点倒真是随了你。”

    沈令淑一时没听出她父亲这句话是夸赞还是调侃。

    沈夫人未接他的话,只道:“想必你已经从我姐姐那儿知晓了咱们淑儿的英勇事迹,该怎样收尾,你有头绪了没有?”

    沈国公胸有成竹,“听说安贵太妃一向推崇从前的闻喜大师,我那儿正好有一整套前年收的他亲手抄录的妙法莲华经。当做赔礼,再合适不过。”

    “也好,罢了,时候也大了,摆饭吧。”

    沈令淑与聂君竹用过午膳,下人们已将她俩从宫里带出来的东西归置整齐。

    她自小便同聂君竹一床吃一床睡,因此回了家,她母亲也依旧命奴婢们收拾了从前她们住的那间屋子出来。

    回到自己家,规矩比宫里要少得多,也更自在些。她与聂君竹足足在阁楼里躺了一晌午,她醒过来的时候,聂君竹竟还睡着。

    看来昨夜也没睡好,沈令淑盯着聂君竹恬淡的睡颜,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沈夫人晚间时分派奴婢挑拣了十几张花样子并衣料过来,说是要给她俩新做几身春衣。

    那些样子一看就不是市面上的,沈令淑忍住笑意,暗想她阿爹不知又如何得罪了她阿娘,光是拿过来的这些,张张皆绘着不同的花卉。

    她先同聂君竹叽叽咕咕谈笑了一番,而后才翻了几翻,先看上了副粉山桃的纹样,聂君竹亦挑出了张剑兰。

    正挑着,她忽想到,自从上次给萧清则绣过青竹香囊,她短暂地发誓此后不动针线之后,她果真再没有绣出个什么来。

    此刻看到这些,又想起那张遗失了的手帕子,顿觉心痛不已,那可花了她好长时间呢,为了绣它,自己的手指上不知道被针扎了多少个窟窿眼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祁王捡去了,可她如今却没那个脸去问。

    她心血来潮,对侍立着的知夏道:“我要重新刺副鸳鸯出来,你明日翻翻看咱们这里还有没有布料丝线在?”

    知夏应下。

    聂君竹一面瞧着纹样,一面在旁道:“你预备绣在什么上面?”

    沈令淑想了一想,“做个香包,”,她像个老夫子那样将头摇了两摇,“‘荷衣兮蕙带’,届时往里面放几株蕙草,送先生正好!”

    一语未了,她看了眼聂君竹光洁的侧脸,忽道:“说来我给姐姐也绣个什么罢?”

    聂君竹这才吃惊,“你这丫头,莫不是发热了?你从前做女红做的那般痛苦,怎的如今一做便要做两样?况且你手还伤着,如何来得及?”

    “姐姐不要取笑我嘛?手上那点子小伤,很快就好了。”沈令淑放下手中的东西,挽住聂君竹的胳膊,“我只是想到,我身上许多东西都是你为我做的,就连我如今正穿在身上的小衣,也都是你的手艺。”

    “我也想为姐姐做些东西。虽说衣服之类的我实是做不来,不过帕子香囊什么的,我慢慢也就绣出来了。”

    聂君竹笑道:“连姑姑姑父都没见到过你的一鞋半袜,我倒是沾了萧郎君的光了。”

    沈令淑不屑,“我阿爹阿娘自有绣娘们去做,他们才看不上我的这仨瓜俩枣。”

    聂君竹点点她的鼻尖,笑意更深,“你呀,你呀,那我便等着了,你有空替我做个帕子,不拘什么纹样都好,随你喜欢的来。”

    “不嘛,不嘛,我喜爱桃花,姐姐又没那么喜欢,你还是说一个,万一到时候绣得不好,姐姐看在花的面子上,也不会忍心怪我。”

    聂君竹盯着沈令淑闪闪发亮的眼睛,“你就算绣得再不好,在我这里都是好的,不过你既然问了,”她思索了一番,最后道:“那便绣两株鸢尾罢。”

    第二日天就放晴了,只天气还是冷,沈令淑睁开眼,熟悉地发觉茜红的帐子里只有自己一人。

    这才对嘛,她打心底松了口气,听着外间的鸟鸣,她又在床上懒懒地躺了会儿。

    等沈令淑慢悠悠地起床,收拾好,奴婢们将早膳摆好,聂君竹才从门外进来。

    “今日天气如何,可冷?”

    聂君竹放下手中携着的短剑,又解下束在臂间的布带,道:“还冷着,不过已经见着太阳了,就连园子里的那几株桃花,也约莫能见着些星星点点的绿芽。”

    于是沈令淑便知道这乍暖还寒的日子,快要过去了,她兴奋道:“那不日我便又能见着桃君的面了!姐姐快过来坐,今日他们做了芸豆卷儿,我刚尝了一个,可清甜,竟一点儿都不腻。”

    “桃君是谁?我怎的不认识。”聂君竹将手从水里拿出来,此时正握着巾帕,转过头问道。

    沈令淑笑眯眯:“那园中西北角上有一棵桃花树,是我出生那年,我父亲从玄都观移来的,与我有缘,因此我便在心里给它起了个雅称,如何?”

    聂君竹道:“妙极,贴切极了。”她又随口道:“我一直没问,你怎的将萧郎君一直叫做‘先生’?”

    沈令淑低下头去,却不说话了。

    问秋却没忍住,不小心笑了声。

    沈令淑立刻虎视眈眈地盯着问秋,“不许说!说了今日可就没有你心心念念许久的豌豆黄给你吃了!”

    聂君竹好奇心本没有这般重,可见到沈令淑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倒真像是有一段有趣的典故呢。

    她于是对着问秋道:“你来说,你们姑娘说着玩的。”

    聂君竹知道沈令淑一向对这些丫头们很好,责罚什么的都是嘴上说说,她刚见着她这般行事,觉得失了体统,但冷眼旁观,问秋与知夏两个确实也再衷心不过。

    以心换心,比严厉的规则温情多了。

    但她却因着性子的缘故,一向做不来这些。

    问秋偷偷瞥了一眼沈令淑,没说话。

    聂君竹便又故意道:“问秋,你好好想想,我可是真会责罚的……”

    问秋眼含热泪,姑娘,问秋保不住你了!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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