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姜尹汐。”过了十几分钟，林辰才低声唤她。
尹汐慢慢睁开眼，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机场了。“对不起，有点困了。”她转过去不好意思地说，两只眼睛还含着朦朦眼泪。
“最近很累？”林辰的声调温缓。
尹汐尴尬地笑了两声：“还、还好。”
女孩神色憔悴，眼下有浅浅的眼袋。“你换手机号了对吧？”林辰突然问。
“嗯……”尹汐眼睑微抬去看他。
“你有我的手机号吗？”
尹汐愣了一秒，随后摇头：“没有。”
“那——”林辰拖着长音，“你还记得吗？”他的眼里闪过淡淡光芒，嘴角微扬了下。
“我……”尹汐赶忙仔细回想，在心里默默说出一串数字。
林辰似乎没耐心等她翻找记忆，打断她的思绪：“好了，我说你记。”
“哦。”尹汐打开手机通讯录，把林辰说的号码认真敲了进去。这串数字与她想的完全一样，她看着屏幕，径自笑了。
“别多想。”林辰打断女孩的笑意，“要是你到北迎后，学校想问杂志投稿的事，我还得联系你。打电话方便点，万一你没时间看微信呢。”他倒是找补了个干净。
尹汐轻咬下唇，她压根就没多想。看男人高傲的样子，尹汐想解释一二，但若说出自己笑是因为记得他的号码，难以想象他还会怎么解读，于是把话憋了回去。
林辰走下车，把行李箱从后面拿了出来。
“有其他事也可以跟我联系。”他在临走前说。
尹汐猛地止步，缓缓转过身。他刚好面冲着机场里白晃晃的光，照得皮肤都透出了冷白色，刘海零落在额前，之下双眸深黑，被点了稀稀落落的光。
“……联系你？”
“对啊。”林辰把钥匙往空中一抛，再准确地接回掌中，“你一个人太累的话，会影响公司和学校间的合作的。”话落，他调转身子，走出半步猝然停下，稍微别过脸：“还有，你…还回来，对吧。”
尹汐一怔，望着林辰那半边藏进黑暗的脸，阴郁又暗沉。“我、我——”一瞬的情绪翻涌，她莫名口吃了，平稳片刻才讷讷地道，“还回来啊。”
“嗯，”林辰垂头，语调轻柔，“那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日子还得过，别把自己熬坏了。”
随之抬手往后一摇，意是：走了。
尹汐都快忘记林辰的这个动作了。她不作声地看着男人走进车里，看着那辆车载着那个人驶离机场。他丝毫没变，还若大学时期一样。
在自己的眼中，格外耀眼。
——
飞机准时起飞，尹汐坐在靠窗的座位往外看去。南城化作地图上的一抹风景，外面星星点点的灯光和安静的机舱烘托出华丽又寂寞的氛围。
她呆坐着，内心不知不觉烦乱起来。儿时尹汐去北迎是充满期待的，因为在外公家总是乐趣无穷。后来去北迎，琐事一堆，但只要回到外公家，她就可得片刻安宁。
如今，她要重返这个与她充满纠葛的城市，却不再有一方归宿。飞机不过平静地穿于云间，尹汐的心情却一落千丈。终于，温热的泪水涌了上来，她闭眼，任凭它们流淌。
降落时已经十一点多了。可能是她坐在靠前位置的缘故，整个飞行过程相对平稳。走出与姜尹蓉约定好的出口，空气里是前几日下雨遗留的潮湿，路上还有积水。尹汐在众多车中找到了姐姐的车，她不紧不慢地过去，敲了敲车窗。
“你来啦，好快！”姜尹蓉下车，声音尖细，那张鹅蛋脸和尹汐一点都不像，“行李我帮你放在后面。”她接过尹汐的箱子，麻利地搁在后备箱中。
中间短暂的对视，尹汐看见姐姐的双眼微肿，眼下那抹浓重的深色阴影还未褪去。“外公的事麻烦你了。”她帮姐姐把后备箱关上。
“害，”姜尹蓉站在一旁露出笑容，“别跟我这么客气，都是一家人。”
尹汐轻扯嘴角，僵硬地笑了笑：“已经……下葬了吗？”
“嗯，上车跟你细说。”
尹汐坐上副驾，隐约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味。姐姐抽烟吗？她担心地朝姜尹蓉看，却没看出异样。
姜尹蓉不明所以，自顾地道：“外公跟外婆葬在同一片墓地，停尸了三天才下葬的。下葬时是周六下午，那天一早就下了暴雨，我还想着不然改到周日再办，但没想到午后雨就停了，挺神的。”
“和外婆葬在一起就好。”尹汐喃喃道，“不过外公身体向来健康，怎么会突然——”说罢她转向姐姐。
姜尹蓉露出难堪的神情，沉默半晌才说：“跟身体无关，是北迎下雨的事。”姐姐的声音颤了颤。
尹汐低下头，竟然有点忐忑不安。
“这些年来一直想让外公跟我们一起住，可他都推脱了，说自己一个人住得挺好。”姜尹蓉深深呼出口气，“那天一大早我就去他家给他送吃的，因为知道最近天气不好，他行动不便。但家里没人，问邻居才知道他早上坐公交车出去了……公交车出了事故，新闻上也报道了。”
“……”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宣布……我赶紧给妈打电话，之后告诉的你。”姜尹蓉轻叹一声。
尹汐晃神似的点点头。夜已深，北迎的高速上流动着光。雨不再下了，留下的足迹是那一处处被冲垮的地方。
“小汐？”姜尹蓉叫道。
“嗯。”她回神，“外公单独出去，还是因为不想麻烦你们吧。”
姜尹蓉无言，缓慢地点了下头。
尹汐坐立不安，烦闷地捋了捋头发。她歪向一侧，隔了不久，半眯着双眼沉沉地问：“家里其他事都怎么样了？”她极其不愿提起这些，但知道自己总会在某刻问起，所以干脆趁早，免得之后“牵肠挂肚”。
“不太好。”姜尹蓉直言道，“爸…… ”才吐出一个字，她忽然止住，充满顾虑地瞄了眼尹汐，改口道：“叔叔的——”话未说完，尹汐打断她：“没事，不用为了我改称呼。”
“哦……”姜尹蓉不好意思地笑笑，“爸的官司没打成，十多万打了水漂。妈还要一直吃药，定期去医院做检查。”
光是听着就觉得糟心。
她是否该为母亲和姐姐，甚至毫无关联的叔叔感到歉意？
但早在许久之前，她还未成年的时候就被迫走入了岔路，还会是“一家人”吗？撇开这个不说，上次姐姐要帮忙她也来了，待了整整两年，再往后的事就不用有责任感了吧……
“不过好消息是我近期升了职。”姜尹蓉还在不停地说话，“生活比以往富裕了些。”
“恭喜啊。”尹汐道，其实根本没过脑子姐姐的话代表了什么。
“你怎么样啊？南城的天气可比这边好。”
“好。”尹汐心不在焉地答，“挺好的。”
姜尹蓉见她的状态，没有追问下去，而是说：“我明天带你去看外公，今天太晚了。”
“行。”
“还有，待会儿你到家后跟老妈说几句话，她挺受打击的。”姜尹蓉嘱咐道，话落再次轻叹了一声。姜尹蓉的叹息全是一个声调，与说话时细细的嗓音截然不同，一下下重重地落在车里。
“知道了。”尹汐一言半语地回应。
沿路的很多地方都被几日前的暴雨击垮了，用耀眼的黄黑封条封着，里面是一片狼藉。黑夜中看得模糊，放眼望去，坍塌的建筑就似搅和在一起的大型废墟。
离鲁温元家越来越近，四周的封条也逐渐少了些。快到小区时，尹汐注意到周围的几棵小树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有一小群人正站在那里边看边摇头，嘴里还讨论着什么。
车开进了小区的停车场，姜尹蓉走下去：“你晚上睡我的房间吧。”
她这么一说，尹汐记起来姐姐当时为了给鲁温元凑医药费，把租的房子停了，搬回了家里住。看来一直住到了现在。
“不用。”尹汐直截了当地说，“我睡沙发就行。”
“别了，你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姜尹蓉劝阻道。
“你还要上班，我只待一两天，睡沙发刚好。”尹汐的态度坚定，姜尹蓉劝了几次都无果，最后只好妥协。
她们爬了四五层楼梯，姜尹蓉打开在楼道中间的那扇门。
屋子内亮着白黄色的灯，电视机开着，沙发上坐着一位长发披肩的中年女人。那头发是假发，却与她的背影贴合。
“妈，我接小汐回来了。”姜尹蓉道，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让客厅里的人听见，同时不会吵醒卧室里的人。
女人转头，岁月和病魔在那张脸上刻了许多痕迹。是尹汐记忆中的模样，与儿时模糊的脸重叠，多了苍老和皱纹。
尹汐低下头，轻手轻脚地换姐姐递来的拖鞋。
鲁温元关上电视从沙发上站起来，嗓音恬淡：“回来啦。”
就好像她在这里常住一样。
“嗯。”尹汐抬头。两人都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
“待几天？”
“不久。”说完，尹汐又觉得外公才去世，母亲大概处于脆弱的阶段，找补了句，“待一两天吧。”
鲁温元点了点头，伸手揉揉右眼。
尹汐这才发现，母亲的眼里布满了红丝，眼部上下都跟姐姐一样发肿。“节哀……顺变。”她说。
经历过两年多多少少的磨合，她依旧生疏，无法跟母亲自然相处，更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安慰对方。
鲁温元挪开手，笑着对姜尹蓉说：“让你妹晚上跟你睡吧。”
“不了。”尹汐抢话道，“我睡沙发，之前又不是没睡过。”她走进客厅四下里环视一番。
中等大小的房子里没有任何摆设，除了面冲电视的墙上挂了鲁温元再婚后的全家福。三个人笑得灿烂，目测那时姜尹蓉是高三的年纪。
尹汐苦涩地舔舔唇，默不作声地把外套脱下挂在了衣架上，走到厕所洗了个手。出来时，姜尹蓉已经站在厨房里热饭。
“吃吗？”姐姐问。
尹汐摇头，背对着灶台坐到餐桌前。鲁温元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停顿几秒突然走了过来，慢慢坐在小女儿身边。
尹汐见状把刚解锁的手机放下，打破安静：“您别太难过，身体要紧。”
“害，”鲁温元的口气和姜尹蓉相仿，“我已经没事了。”
“还是要多加注意。然后，我明天去看外公。”
“去吧。”提起外公，鲁温元的神色瞬间黯然，“你们外出时注意点，明天开始还要接着下雨。”
“您也注意。”尹汐道。经母亲一提醒，她打开手机查看天气，屏幕上一连串画满了下雨的图案。看来，她没法按时回南城了。
正在她发愁时，屋里有人走了出来。几个厨房里的人一同回头，来人的头发黑中掺白，像一根根廉价的银丝。
“你怎么起来了？”鲁温元却蓦地一副温雅状态，关心地把身子往前探。
尹汐从没见过母亲以同样温柔的语气对姜国说过话，他们在一起相处时不是吵架，就是一言不发。
“休息一会儿就起来了呗。”那人的音调比姜国高，在厨房里看了圈，“小汐已经来啦。”
尹汐不自在地躲开他的目光。“江叔叔好。”她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