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把注意力转回工作上费了点功夫。好在，手指终于敲起了键盘，发出不厌其烦的响声。

    尹汐的工作性质灵活，一忙起来就忘了时间，再看表已将近下午。

    还是一点都不饿。她索性不吃正餐，把林辰走前对她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她从冰箱里取出草莓，全部洗干净后在抽屉里找出个玻璃碗，把水果倒进去端上餐桌。

    草莓的味道尹汐许久未尝，乍一吃，心情好似愉悦几分。不过，她只寥寥吃了几个就离开了桌子，将剩余的留给了其他人。

    一个人凝坐在沙发上，林辰给她发的学生可用的备考资料，她已经原封不动转发给了姜国。姜国也回复并感谢了她，还提出让尹汐哪天带着林辰来家里坐坐。

    “应该不会有机会的……”尹汐想到父亲的提议自言自语。中间那么多条防线，与家庭、与林辰，不是随意就越得过去的。

    在尹汐的记忆中，林辰总共见过姜国两次，其中一次还是偶然碰见，打了个照面而已。她记得林辰第一次正式见姜国时的紧张情绪，自己还调侃他，说他口才那么好，见家长也会紧张么？

    其实，尹汐比林辰更担心，对她来说，把自己的家庭展现出来是件不安的事。

    两人去给姜国挑礼物的那天，尹汐都不确定买什么，她与父亲之间的交流少之又少。尹汐只知道姜国喜欢烟酒，但父亲因这两件东西经历了不少病痛，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接触。最终，还是林辰挑的礼物，没想到姜国意外满意。

    “你看，想来想去又想到他了。”尹汐无奈地笑笑。

    她近来总是疲惫，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趁着家里无人，闭上眼不久就进入了梦乡。这一睡不要紧，起来时雨都停了，钟表显示的时间是三点四十。

    尹汐睁眼，就见鲁温元站在厨房里忙活着什么。

    “回来得这么早？”尹汐暗自嘀咕。她也没多想，以为是病情的关系鲁温元才不工作到太晚。

    “起来啦。”鲁温元抬眼，女人脸上化着淡妆，莫名散出冷艳的气质。

    “嗯。”尹汐坐起身，揉揉睡眼。

    “吃饭了吗？”鲁温元问。

    “嗯……”尹汐为了不添麻烦，随便撒了个谎。

    “我再给你做一点吃的吧，顺便和你说会儿话。”鲁温元转身擦了擦手，走到冰箱里拿出了两个西红柿。

    尹汐打量着眼前的人，压根提不起兴趣聊天。她刚要拒绝，立马又制住自己，还是别表现得太冷漠了：“行吧。”于是勉强答应下来。

    “我帮您一起吧。”她走到鲁温元身边。

    “不用。”鲁温元推了推她，“你去看电视去，面条简单，两个人在厨房太挤了。”

    尹汐迟迟未动。

    一个人有能力改变另一个人。江叔叔改变了鲁温元。

    “快去。”鲁温元直接把她推到了厨房外。

    尹汐无奈，重新回到沙发上。她打开手机，林辰昨天晚些时候给她留了信息：下飞机了吧？

    她当时回了句：已经到家了。

    今天早上林辰还发了一条：那边下雨，你外出注意。

    尹汐浅浅地笑，胸口暖得烫人。但这些情绪没有在她的文字里表现出来，仍用最普通的口吻给林辰回了信息。

    片刻，鲁温元端了两碗西红柿鸡蛋面上桌：“来吧，可以吃了。”

    尹汐怀疑自己许多方面在冥冥中受到了母亲的感染。比如，同样喜欢做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不按时吃饭的坏习惯。她深知自己需要改这个毛病，癌症有遗传基因……她心里一寒，眼前的面突然可口起来。

    母女二人生疏地坐着，厨房外那拘谨的小餐桌上只有吃面的声音。面条的味道很淡，尹汐却吃得津津有味。

    鲁温元不时抬头看女儿，半晌，突然开口：“小汐，那时候大学读得辛不辛苦？最近工作忙不忙？”

    尹汐被她问愣了，叼着嘴里的面条与母亲相视。“嗯？”她咬断面条，彻底直起身子。

    “大学。”鲁温元的声音掺杂在咀嚼中。

    尹汐盯着母亲看，握筷子的手一紧。“不累。”她简短地答。

    鲁温元接着问：“工作呢？”

    “不累。”尹汐的声音很小。

    鲁温元看着女儿长吁一声，满脸写着心事。“小汐，”她再次叫道，“妈妈也是单亲——”

    “妈！”尹汐听出来她的意图，猛地抬头。

    鲁温元一愣，不是因为尹汐的声音大，而是她已经很久没用这个称呼了。

    “别说了好吗。”尹汐撇过脸，躲避鲁温元热切的目光。

    鲁温元跟姜尹蓉都不会藏事，估计是遗传，千头万绪全全反应在了脸上。女人放下筷子，进厨房倒了杯水喝，再次落座时又捡起了话柄：“小汐，你就让我说吧。两年前没说，现在再不说，以后要是没机会了呢。”

    尹汐不吭声，闷头扒拉着碗里的面条，头发遮在额前，挡住了逐渐模糊的视线。

    对面，鲁温元说起了一个好长的故事，一个并不是关于抛弃的故事。女人从小时候开讲，一直到母亲去世、遇见姜国、到结婚、生孩子、感情破裂、离婚……

    鲁温元说着说着，眼睛湿润了，淡淡的妆花了，露出疲倦的底色。

    尹汐听出了她的鼻音，一仰头把汤喝完。她放下碗，眨了几下眼睛收住泪水，抬睫注视着母亲，心中的感受无以言表。她默默地抽了几张纸递给对面的人。

    “你外公也走了。”鲁温元接过纸，边哭边说，“你外公之前一直让我去看看你，我也只是把蓉蓉接过去和你见面，自己却不敢……”

    提起外公，尹汐的眼里又添了层雾气。她不知道母亲到底要说什么，就静坐在那里听她胡言乱语一通讲，越听越昏眩。尹汐无波澜地看着母亲的样貌，忽然发觉，一夜间，自己对她的埋怨几乎没有了。

    鲁温元像倒苦水似的一发不可收拾，她的逻辑混乱，话题跳来跳去。说到后来应该是累了，她终于停了下来，似乎想等尹汐说些什么，但女儿一言不发。

    几秒后，女人拿起吃了一半不到的面条走进了厨房，在碗上裹了一层保鲜膜放进了冰箱。

    鲁温元回到座位，情绪比刚才平稳了许多。“小汐，我说这么多就是不希望你把我看成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她一脸倦容。

    尹汐和气地点头，大致也猜到了这番用意。“我从来没有这么看过您。”她冷静得不像话。

    鲁温元望着女儿，双眸清亮，深处附了冰冷的倦意。

    “我不怪您。”尹汐补充着。她实在没有精力与母亲掰开了揉碎了，把过往种种摊在桌面上谈。即便曾经许多时刻，她是有这种意向的。不过，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好些年了，很多对于她来说已经不再重要。

    “真的吗？”鲁温元微抬柳眉，尹汐发觉自己的眉毛是遗传了母亲。

    “嗯。”她道，随后半扬起嘴角，挤出一个还算好看的笑。她无疑是矛盾的，家庭的向往和对父母多多少少的不满在碰撞。可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把任何人看成十恶不赦。

    鲁温元似乎一下子很开心，又像是瞬间释然了。“我带你去甜品店吧。”她突然说。

    尹汐简直没法理解她：“医生不是建议少吃不好消化的东西吗？您要注意身体，这几年是复发高峰期。”

    “我生病到现在就没吃过甜品，今天破例想去，就一次没关系。”女人已经走到门口换起了鞋子，“你陪我吧。”

    就像个小孩子要求大人一样。

    尹汐接连劝了几句根本劝不动，自己又不能不去，干脆也换上了室外的鞋。

    鲁温元开车带尹汐去了附近一家网红甜品店，一进门就与店员聊起来，一副常客的模样。期间，尹汐就愣愣地站在她身后。

    她们找了个空位坐下，鲁温元点了店里的招牌——草莓芝士蛋糕。

    “您真的要注意身体。”尹汐不安地看着她。

    “快吃吧。”鲁温元把其中一个盘子往女儿跟前推了下。

    良久，鲁温元没有动叉子，就平和地看着小女儿，那个她没有带走的女儿。

    “小汐，”她想了半晌，低声道，“谢谢你前两年的照顾。”

    ……

    不谢。

    你听，多像外人与外人的对话。尹汐还是苦笑。

    那天下午，尹汐本来想订第二天的机票回去，奈何那日还有暴雨，姜尹蓉也劝她再待几天，虽然她本意不愿拖太久，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改订了周四的机票。

    周三上午，尹汐收到林辰的微信，问她回没回来。尹汐说“星期四到”，但没告诉林辰航班的时间，生怕他会麻烦一趟去接机。林辰还问了她家里的情况，尹汐也基于普通好友的标准草草地回复：没有太大的事，谢谢关心。

    她望着自己打出来的字，心想总归还是太冷淡了。

    下午的时候，姜尹蓉从单位赶了回来，说想趁尹汐还在北迎跟她一起吃个饭。尹汐不由得想笑，先是母亲，完后是姐姐，真是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这次，两人倒是去了一家正经的餐厅。

    姜尹蓉很期待和尹汐联络，她们才坐下，她就迫不及待地开口：“小汐，南城好吗？当编辑是不是特别累啊？需要久坐，都说久坐伤身，你经常也得活动活动。”

    尹汐拿起水喝了口，答：“南城挺好的。工作累，但现在谁都累，所以我那点事也算不上什么。”

    “是啊，社会发展太快了。”姜尹蓉递给她菜单，“你看看，想吃什么点什么。”

    “你点吧，我对这里不熟。”尹汐笑着推脱，她最不喜欢做这类决定。

    等待上菜的过程中，姜尹蓉提起前天的事：“你和老妈是不是谈了心？”

    “嗯，谈了一小下。”即便和姐姐熟悉些，她仍不能敞开心扉。姜尹蓉对她客气，照顾她，她都明白，所以也出于礼节相对地回应。

    “这是很重大的事啊！”姜尹蓉的声音细细的，颇像小女孩的嗓音。

    “……”

    “反正我挺高兴的，老妈心情好像也不错。”

    “那就好。”尹汐笑道，“你们都开心点。”少顷她顿了顿，抢先一步说：“姐，全家福我拿走了。”

    姜尹蓉没反应过来，“啊”了声。

    “那个纸箱里的全家福。”她盯着桌上的水。

    服务员端来了菜。

    “沙发边上的？”姜尹蓉仔细想了想。

    “嗯。”她把盘子往姐姐的方向推，“吃饭吧。”

    姜尹蓉没动筷子，久久注视着妹妹。“干嘛。”尹汐抬头笑了，“你们离开那天我在家里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你保存了几年，现在换我不为过吧？要是觉得不公平，几年后再给你带过来。”

    姜尹蓉皱了下眉：“小汐……”

    “吃饭吧。”她急切地想堵住姐姐的嘴，不愿听见姐姐接下来的话。

    但姜尹蓉还是问了出来，关于姜国和那几年她们分离的日子。“很好。”尹汐嚼着饭菜，“我和爸过得很好。”

    姜尹蓉却没搭茬，看着妹妹的样子，心中五味杂粮。对待妹妹好一点的想法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对尹汐好一点，而不是把她当成一个孤立无援时的依赖。

    尹汐不知姐姐心头思绪，还是笑着说：“吃饭吃饭。”

    临走前，为了不让姜尹蓉难受，尹汐找了别的话题聊：“有交新男友吗？”

    “没。”姜尹蓉讷讷地笑着收拾包，“还没从上次缓过来，近期也没打算。”

    尹汐知道姐姐被上次分手伤得很深，对方受不了姜尹蓉的家庭，以及不愿帮助分担家里的担子而选择离开。这不值得大惊小怪，谁都有选择的权利，尹汐只是庆幸姐姐和他分手了。

    “没事，感情慢慢来。”她宽慰道。

    “但我们都不小了，前段时间我爸还想着安排相亲给我。”

    “……”

    “你呢？”姜尹蓉问。

    “也没有。”她笑道。

    自始至终，她都没把和林辰分手的真相说出来。姐姐和母亲无需知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打掉的牙自己往肚子里咽。

    尹汐没和姐姐一块离开，找了个借口留下，说想独自在外面逛一逛。实则，她打了辆车前往墓地。

    在和姜尹蓉分开前，她特地叮嘱了句：“你盯着点妈，那天她带我去吃甜品来着，虽然她没吃几口蛋糕，但感觉和店里人挺熟。她胃药不能停，饮食方面还是不要放肆比较好。”

    “记下了，我一直都看着她的，也定期去复查。”

    抵达那片墓地，尹汐深刻地记住了外公墓碑的位置。夜色浓重，她借着暗光看墓碑，晚间的石地更加冰凉。

    “外公，我会每年都过来看您的。”她轻声道，“这次决不食言，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