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雪停歇多时了，积雪平静地躺在窗沿上，夜很安宁，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尹汐到家后给林辰发了条信息，不久就收到了回复。

    林辰：过几天是元旦，你准备怎么过，回家吗？

    今年姜国和唐阿姨共同邀请尹汐回家，她也确实几年没与父亲过元旦了。用键盘打出几字，屏幕上又传来一条消息。

    林辰：不想回去就别勉强自己。

    尹汐：有些时日没回家了，说到底他也是我爸，再婚也是他的自由，我本该高兴的。

    没头没脑地打了一堆文字，她想自己没有强烈的欲望回家，但多少有点挂念。她记起自己与徐昂说的那句话，父亲一个人还是太孤单了，现在成了新家，她理应祝贺。

    林辰：你心里不好受也正常。

    尹汐：真的吗？

    林辰：嗯，不用强迫自己。

    尹汐：不过两年了，再怎么说今年也要去串下门。

    屏幕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消失了，隔了一分钟左右才传来下一条信息。

    林辰：那就回去吧。

    ——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是个星期五，下班后尹汐被几名同事拉去公司附近的餐厅聚餐。

    “就咱们几个单□□今天空闲，剩下的都在家腻歪呢。快来干一个吧！”李玉举起杯子，她今天穿了件大红色毛衣，脸蛋也红扑扑的，看上去颇像个福娃。

    听见这番话，尹汐不知是何滋味。她与林辰复合的事没有公之于众，仿佛在一起是理所当然和意料之中。他们更没有卿卿我我，只是各忙各的。林辰曾来接过尹汐一次，那天她下班晚，独自走出公司时就看见了他……

    “干一个！”有人在耳边喊。

    大家一同举杯，完后一饮而尽。他们杯子里装的是苹果汁，颜色看起来像啤酒，乍一品竟还有果汁啤的味道。

    “一年一年过得真快。”坐在尹汐身边的男同事感慨。

    “可不是嘛。”李玉叹了口气，“没几年我就要三十了，身边人结婚的结婚，买房的买房，就我一个人好像一事无成啊……”

    “别那么丧气。”杨若文突然出现，红唇仍无比鲜艳。

    “总编！您不是不来了吗？”李玉猛地回头。

    杨若文莞然一笑，语气少了工作时的严厉：“过来慰问你们。”

    几人连忙移动座位，腾出空的地方，并找店员多要了一张椅子。“新年了，总要展望一下未来。”杨若文接过尹汐为她满上的果汁，“你们都有什么新目标？”

    大家面面相觑，其中一位男同事率先开口：“我想换辆新车，眼馋了好久了。”

    “换车？”另一人立马接话，“你现在的这辆还不够好？”

    那男同事摇头：“你拉倒吧。”

    众人笑起来，紧接着李玉插话：“什么换车之类的都不重要，我就想带我父母去旅游。”

    “这个心愿不错。”有人接茬。

    之后大家饶有兴致地说起各自的愿望，气氛瞬间活跃起来。说到最后李玉问：“总编，您还没说您有什么愿望啊？”

    “这还用说吗？”杨若文夹了口菜，“当然是希望咱们的杂志越办越好啊。”

    “切——”大家同时咂么嘴。

    “要说工作之外的目标。”李玉道。

    杨若文“哦”了声，停顿片刻，忽然腼腆地低下头：“结婚吧。”淡淡三个字让在场的人大吃一惊。

    “结婚？”一人惊道，“您有男朋友？”

    杨若文点头。

    “天呐，我们怎么不知道。”李玉瞪大了眼睛，“快快快，小汐帮咱们总编满上果汁。您可要跟我们好好说说。”

    “这有什么可说的啊。”杨若文笑起来，冲尹汐摆了摆手。尹汐明白她的意思，把果汁瓶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我们都没见过您的男友，保密工作做得也太好了。”一人埋怨说。

    “我和他是异地恋。”杨若文平静地解释，“你们没见过很正常。”

    “异地恋，那也没见他来找过您啊？”李玉满脸问号。

    杨若文垂眸，神情无奈：“他是当兵的，所以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少。”

    几人听后又一齐震惊地看向她，刹那间都语塞了。

    外面传来一阵音乐声，尹汐转头朝窗户看去，是一老伯骑着三轮车，里面装了个音响在播音乐。玻璃同时倒映出店内的景象，店里其他人聊得不亦乐乎，没人注意到他们桌片刻的安静。

    她想了想，第一个道：“您说新年想结婚，看来感情还是稳固的。”

    “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杨若文的语气仍未有波澜，“他明年退伍，算是熬出头了。”

    “这是好事啊，到时候一定要请我们喝喜酒。”

    “总编不愧是总编。”李玉也连连称赞，“我一定准备一份大红包！”

    杨若文笑而不语，用动作代替，举起还剩半杯的果汁。几人非常有眼力劲，也举起杯子，就听吵闹中传来几声清脆的玻璃响。

    走出餐厅时天飘起了小雪，路牙旁有几滩脏兮兮的雪水，混合成乌黑色。他们没有待到零点，纷纷道别。

    在门口，或许是饭桌上提起往事心生感触，杨若文拉住了尹汐：“小汐，我一直没和你说过，不知道你清不清楚。在你调到北迎后，有人来公司找过你。”

    尹汐顿住，雪花落向檐下：“我听说了，对不起给您制造麻烦了。”

    “没有。”杨若文道，“当时公司没透露你的信息，只是说你已经不在这里工作了。后来有的同事认识他，告诉他你被调走了。”

    杨若文停顿一二，声音软下来问：“那人是你男友吧？”

    “前男友。”尹汐小声纠正，“不过——”

    “我们已经复合了。”

    说出这句话后，尹汐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与主编分别，她站在檐下，雪景是凄美的，雪花被路灯映出暖暖的黄色。

    距离新年还有两个多小时，尹汐不想回家，但又无他处可去，在街边溜了一圈终是开了回去。

    家里清静，她开开电视播放跨年晚会，同时翻看起朋友圈，许多人都发了照片和对新年的感想，林辰的朋友圈下依旧只有那条权限。

    周云何在三十分钟前晒出合照，里面有几张熟脸。

    “又吃火锅。”尹汐看着照片里的鸳鸯锅发笑。

    大概十一点钟，她差点在沙发上睡过去，猛然清醒后起身，老老实实地洗漱并换衣服。她躺在床上，给每个好友都发了提前的新年祝福，并把林辰留在了最后。

    尹汐转到他们的对话界面，一字一句认真地打出：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她想多说点什么，但写了又删，发出去时仍是开头简简单单几字。愣着看了绿色话框几秒，她记起那夜脸上的湿凉和被截住的手腕。

    林辰…也流泪了吗。

    她双眉轻锁，叹了口气后将手机静音搁到床头柜上，倒头睡去。

    零点的钟声在广场敲响，远处有鞭炮噼里啪啦地绽开在空中。有人在南城另一处打了几次电话都无人接听。

    少顷，尹汐的手机屏幕又一次亮起。

    林辰：姜同学，新年快乐，明天回家要开开心心的。如果不想回去，来我家过也可以。

    次日是元旦的早晨，小雪落满了街道，在玻璃上开出霜花。

    要开开心心的。

    尹汐望着那条消息，“姜同学”这个久违的称呼让她一时恍惚。

    她上午去超市买礼物，一切布满了新气象，处处挂有红色的与新年相关的字条。经过漫长的精挑细选，她才敲定了带去的礼物。

    结完账出了商场，尹汐忽然收到了姐姐的信息。她一愣，条件反射地以为是坏消息，打开看后才长出一口气。

    姜尹蓉给她发了元旦的祝福，没有附上家里的情况，是最纯粹的祝福。尹汐顺手回了一句。

    她到家把买的东西收拾了一通，匆匆忙忙吃了顿午饭才在下午三四点钟赶去了姜国家。这次是唐阿姨带着欢欢和乐乐两个孩子下楼接的她。她觉得没必要这样隆重，但耐不住唐阿姨的热情。

    “回家要开开心心的。”她默念了一遍林辰的话，“开开心心的……”她努力笑着，希望自己可以保持这种稀少的心情。

    两个孩子比上次见面又长高了些，见到尹汐仍是一副生疏的样子。不过欢欢表现出了想与尹汐亲近的模样，眼睛总是跟在她身上。

    路上，她把带来的礼物给了唐阿姨，其中有给两个孩子的立体拼图。

    “哎呀，也太客气了，不用给我们带东西。”唐阿姨推脱道。

    “买了就拿着吧，这个拼图是我网上订的，评价不错。”她解释说。

    唐阿姨转身给两个孩子看：“你们姐姐给买的东西，快点说谢谢。”

    “谢谢。”欢欢道。

    而乐乐还是矜持地绷着张脸。

    “没事。”尹汐对两个孩子笑笑。

    四人进了家门，尹汐一下就看见姜国站在餐桌前包饺子，衣服还是暗色调。她从未见过父亲这般卖力，转眼看着欢欢和乐乐两个孩子跑去洗手的身影，一切又合乎情理了。

    “来啦。”姜国抬起头，额上冒着细小的汗珠，浑浊的眼中竟意外多了神采。

    “嗯。”尹汐抿嘴微笑，状态与见鲁温元时大同小异，“我洗完手就来帮你们。”

    “不用。”唐阿姨在一旁穿好了围裙，“你好不容易回来就别忙活了，去屋里看看电视。”

    尹汐欲言又止，朝唐阿姨看了眼，接着转向父亲。但此时姜国在低头干活，仿佛没听见二人的谈话。

    “快去。”唐阿姨拍了下她，“我和你爸两个人也包得差不多了。”

    尹汐没再多言，洗完手后坐在了沙发上。欢欢和乐乐已经打开了电视，两个孩子很有默契地调到了动画片频道。

    没看多久，欢欢突然冲尹汐发问：“元旦晚会什么时候播？”

    尹汐没意识到欢欢在问自己，直到小姑娘探身戳了戳她的手臂，她才反应过来。“哦…问我啊，晚上吃完饭就播了。”尹汐抱歉地对小姑娘笑道。

    欢欢“嗯”了声，又快速把身子缩了回去。

    动画片的声音吵闹，尹汐不跟他们一起看，就时不时抬起手机来回信息。其实也没有多少信息要回，元旦大家都各自庆祝，多不出闲工夫跟她聊天。

    她打开了和林辰的聊天界面，慢慢地翻阅一条条信息。她总是记得那夜脸颊微凉，是林辰的泪水无意间浸到自己的皮肤上。

    那是什么情绪凝结的泪？

    她边想边给林辰发信息：元旦在家过得好吗？

    尚未等到回复晚饭就好了，两个孩子吵着要看完动画片再吃饭，尹汐没管他们，独自过去端菜。桌上有几盘饺子、一小碟糖蒜和凉菜。

    “你先吃。”唐阿姨示意尹汐坐下。

    尹汐又朝着父亲看了眼，姜国仍没回应自己，而是朝着客厅走去，好说歹说把两个贪玩的孩子劝上了饭桌。

    “吃吧。”姜国丢下一句话，也不知道在对谁讲。

    大家就座，吃饭时其余几人聊起了天，关于这一年大大小小琐碎的事情。尹汐不知所措，感觉自己像个外人一样难以开口。要不要与姜国说说她去年回了北迎？要不要告诉他鲁温元病情的事？

    饭是精心准备的，但尹汐心事重，已经食不知味。余光里的父亲在笑着与乐乐聊学校足球赛的事，中间穿插着问欢欢课外班的情况。

    尹汐极少见姜国神采奕奕的模样，被两个活泼的孩子围着，仿佛重新找回了当父亲的快乐。她默默地收回想说的话，只是送去祝福就好了。

    在她游离之际，对面的唐阿姨给她加了一筷子凉菜到盘子里。尹汐诧异地抬头，唐阿姨冲她一笑，继续转身给俩小孩夹了菜。

    尹汐呆了几秒，眉心轻动：“……谢谢阿姨。”

    唐阿姨仅是再次笑了笑。

    尹汐把海带丝放进嘴里，凉凉的、酸酸的，细尝还有一点甜味。她试图提醒自己要开心，明明是自己提出回家吃饭，若是弄了满眼泪水，对不起林辰的嘱咐，也对不起自己的选择。

    连同海带丝，失落也咽回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