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零几个月前，林辰曾踉踉跄跄地漫游在南城里，不知去向，不知身在何方。他人生里第一次喝那么多酒，喝到最后几近人事不省。

    再睁眼，周云何怒极地看着他，骂道：“你想寻死也他妈的换一种方式！”

    他没接茬，只是口齿不清地问：“她为什么离开……凭什么她说分手就分手，凭什么一声不吭地消失……”

    周云何没有答案，周遭的人都没有答案。

    他被带回家中，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他又一次拨打那个可以倒背如流的号码。这次竟然接通了，对面是个女声：“喂？”

    他浑身骤然颤抖起来，指甲死死抠住手机。

    “你去哪儿了。”那是他的问题，声音阴冷至极。

    “请问是哪位？”对面的人却茫然。

    “姜尹汐！”他歇斯底里地吼道。

    “抱歉？您是不是找错人了？”对面的女声吓了一跳，更加不解。

    “你要耍我耍到什么时候……”他仍然没听出端倪，一个劲儿地问。

    然后，对面的人就绝情地挂断了电话。

    他再次拨过去，却发现拨不通了。片晌他才稍微明白过来，那人根本不是姜尹汐，女孩连手机号也换了。一刹那的明晰，他愣住了，愣了良久。所以，这是否意味着，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姜尹汐，算你狠……你既然离开了就再也别回来！”他咬牙切齿地道，眼泪却落了下来。

    窗外的月光是朦胧的银白色，鸦雀无声的屋里，他听见了破碎的声音。

    家里有很多女孩的东西，有她送的礼物、她落的笔、她写的字、她……那些东西被纷纷找了出来。

    他一遍遍着魔了似的翻看女孩的字迹，疯狂在生活里找着她的踪迹。他会梦到她，在梦里质问她，想牢牢抓住她不放手。可醒来时，那股难以言说的失落便像狂风骤雨般席卷而来，让他无所遁形。

    他试图为女孩找一个突然离开的理由，但尝试了千万遍，最后无济于事。

    除了家人，他从没为谁流过这么多泪，喝过这么多酒，仿佛要把这辈子的力气全部花光，在索然无味的日子里不人不鬼地前进。

    “咱们不是有个群聊吗，在里面发信息问问。”陆明一道。

    打开手机，却讶然发现，尹汐早已退了群。

    而旁边，林辰只是失神地摇头：“姜尹汐她有胆量离开，就别指望我再找她。”这句话口是心非得太明显，以至于无人相信。

    在一片兵荒马乱里，他保留了唯一一点可笑的矜持。

    伤口会随时间愈合。慢慢地，他习惯了这种状态，即便那道口子会不时撕裂，扯得五脏六腑皆痛。但他再也不表现出来，演技精湛到大家都认为他痊愈了。

    从那以后，几人闭口不谈他们那段逝去的感情。只是深夜独自一人时，他还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白天压抑的情绪在夜里藤蔓般爬行生长。

    他无数次祈求，再见她一次就好，远远地看一眼也好。而见到她后要如何，憎恨她，还是拉住她再也不放……

    后来，这个祈求得到了回应。那天夜里，他无防备地从校园里走出来，余光里有一人倚在旁边，他回头。

    夜透骨的凉。

    他却什么都没做，仅仅异常冷静地看着突然从天而降的人。

    不远处，女孩的眼睛里有怯懦的光，她畏缩得极快，顷刻又低下了头，头发顺势向前倾倒，被昏黄的路灯照得泛出了幽暗的光泽。

    她回来了，也是何等的突然。

    ——

    回神置身与屋中，林辰曾独醉过的地方。他像从前设想的一种可能一样，死死地抓着尹汐的手腕，仿佛下一刻就可以将那纤细瘦弱的腕子捏碎。

    “我……”尹汐被林辰凶狠的语气吓住了，无辜地看向眼前一脸盛怒的人，“什…什么。”她抬眸，语调低柔。

    “你说呢！”林辰双眉紧皱，目光凛凛，“你要去北迎吗？”

    “哦……”她明白过来。

    林辰见她默认了这一事，眸中徒然生出不解的情绪：“所以你是什么意思，又要背着我离开吗……姜尹汐，你是真心实意要跟我在一起，还是只是凑合着过，然后做好了随时都能一走了之的打算？！”

    “不是的。”尹汐轻轻把林辰的手指掰开，几番尝试无果，“我是打算带你一起去的，趁着春节假期。”

    林辰一愣，眉心微微跳动了一下。

    “我没来得及告诉你，还在等姐姐那边的回复。”她委屈地说，音量越来越小，“而且，我也不知道你忙不忙，想等你晚上回来再问你，没有要背着你离开。”

    是…这样吗。

    林辰顿了几秒，迟疑间慢慢松开手，在尹汐的腕子上留下一道不明显的印子。

    他看向尹汐，女孩轻咬下唇，微低着头，睫毛掩盖住眼里的水光。一席话彻底浇灭了方才的怒火，他恍然坐到了椅子上，右手受挫地扶上额头，百感交集地短叹一声。

    那几时的心慌在瞬间瓦解。

    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心平气和地问她，而是怀疑她，当面质问她……

    尹汐能看见林辰的手在轻微地抖动，心里五味杂陈，缓缓走到林辰身边，用很轻的声音道：“我说了我不会走，就肯定不会。”

    许久，林辰忽地笑了，沉沉地道：“周云何也说要跟薛艺嘉一辈子，但现在呢。”他抬起头来，借着厅里的灯光，尹汐能看见他额上细小的冷汗。

    “可林辰……”尹汐握着桌子的边沿，后半句堵在了喉咙里。她想说，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同，可他们有何不同呢？一时半刻说不清楚。

    “我是听老陆说的，说你要去北迎。”林辰断断续续地说起来，“他就提了一嘴，然后有事离开了，我本能性地以为……抱歉，是我误会你了。”他不愿再为刚才冲动的行为找借口，从座位上起身，一双眼睛里有淡淡的凄楚。

    “你吃饭了吗？”他柔声问。

    “吃了，”尹汐过去把冰箱门打开，“还给你留了。”女孩留的食物被保鲜膜罩着，总共有两个菜和一碗米饭，在冰箱橙黄色的灯下充满了暖意。

    林辰紧紧闭了下眼，手胡乱地理着头发：“那你去睡觉吧，北迎的机票我来订。”

    “你能跟我一起去吗。”尹汐眼前一亮。

    “一起。”他的声音沉闷。

    尹汐高兴地笑起来：“我帮你热饭吧。”她勤快地从冰箱里拿出盘子，却被林辰一把拦住。

    这女孩真是没脾气，要是陆明一在，又要说他欺负她了。“你去睡觉好不好，我自己热就行。”林辰从尹汐手里拿走了盘子。

    尹汐不情愿回屋，便沉下心来在餐桌旁等待。

    厨房里，林辰将盘子放进微波炉，回身看尹汐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心不住地揪紧，一阵轻痛。尤其是他看见，尹汐那只被他紧握过的腕子上，还有浅浅的印记。

    会，疼吧。

    被误解，也很委屈吧。

    他走了过去，偏头看她：“真不睡觉？”

    “我想等你一起。”尹汐笑吟吟地转过脸。

    “那好吧。”

    吃饭的时候，尹汐保持同样的姿势趴着，眼睛清亮，柔和地看着身旁的人。“林辰，你当年为什么要等我啊。”她忽然问。

    林辰蓦然停止咀嚼：“怎么提这事？”

    尹汐的右手揣在兜里，轻握着圆珠笔的笔杆，上下摩挲，凸起的位置是模糊的流星状。

    “随便问问而已。”她轻描淡写地说。

    两年的时间不算很长，时间其实从来都不是问题，主要是没有念想。他若知道她一定会回来，那么再等多少年也不成问题，至少还有盼头。

    “没有原因。”林辰继续低头吃饭，片晌忽然夹了一口菜，抬手送过去，“你的厨艺长进了不少。”

    尹汐展颜，好看地笑起来。

    那是因为她知道林辰要吃，这样想起来就有了认真钻研的动力。

    又吃了几口饭菜，尹汐就离开餐桌去洗漱了。

    睡前，姜尹蓉给了答复，尹汐和林辰将一同前往那座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城市。那里还飘着鹅毛大雪，各自有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她换上睡衣，从兜里掏出那根圆珠笔。流星是转瞬即逝的，可一时的惊艳也足以支撑她一生。她把笔收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小心翼翼地关上。

    另一边，凌晨一点林辰才洗漱完毕，他没直接回房，在主卧前停住了脚步。门里的灯熄了，他站在门口屏息听了十几秒，里面寂静无声。他希望尹汐已经睡了，垂眸，手里的屏幕打开的是电子版登机牌——下午的飞机。

    次日清晨，尹汐再次从林辰泛着暖光的屋中醒来，光照得窗帘成了乳白色，是个晴朗的冬日。

    她起身走出去，房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林辰似乎不在家。她唤了声，果然没有回应。

    手机里有几条信息。

    林辰：我出去有事，早饭在锅里自己热一下。

    林辰：机票是下午四点的，记得收拾一下东西，行李箱在次卧里。酒店我也订好了，按照你给的家里的地址算了下，不是特别远。

    原来，又是一顿没有林辰的早餐。锅里面有烧饼、一碗小米粥和一个煮鸡蛋，尹汐静坐下来，边吃边给他发消息。

    尹汐：好的！

    尹汐：我也要帮你收拾行李吗？

    片刻，林辰：嗯，姜小姐不介意的话，还是有劳帮她未来的丈夫收拾一下行李吧。

    未来的丈夫……

    尹汐的脸微微发红。收拾完厨房里的碗筷，她从次卧拿出来了那只白色的小行李箱，先把自己带到林辰家的东西收拾进箱子里，总共只在北迎待三天，所以无需带太多用品。之后，她站在主卧的衣柜前，犹豫间打开了那扇门。

    林辰的衣柜里整整齐齐地挂着清一色灰、黑、白、蓝色的衣服，单调又乏味。不过每件衣服都不见褶皱，被熨得平平整整，连衬衫看上去都像新买的似的。

    她按照北迎的天气拿了些厚衣服，坐在地毯上，一件一件地叠好。鼻间有淡淡的幽香，蓦地，她就觉得自己和林辰已经像结婚多年的夫妇了，丈夫出差，她便帮他收拾行李。

    就在她神游与遐想之时，屋外传来了开门声。有人把提的几个袋子放在了椅子上，换了鞋，脱下外衣，然后朝着屋里走来。

    “林辰。”她回神，探身唤了声。

    须臾，林辰就走到了主卧门口。他垂眸，尹汐正坐在地毯上叠他的衣服，旁边摊着那只白色的行李箱，里面已经放了些衣物。

    “我、我在帮你整理衣服。”尹汐低头小声地说，边说边把手里的毛衣放进了行李箱，莫名有点害羞。

    林辰嘴角轻扬，过去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不凉吗，怎么不坐在床上叠？”

    尹汐没接茬，继续道：“你的衣服都好单调，哪天我带你去逛商场吧。”

    “可以，”林辰眉眼含笑，“以后都由你来决定。”

    “好……”尹汐钝钝地点头，“那我要把你打扮得英俊潇洒——”她话音未落，又猝地停了下来，改口道：“不行，那样万一你跟别人跑了呢。”

    林辰用手帮她把折进去的领子理好，无奈地感叹：“你一天哪来那么多花花心思。”

    “不是花花心思。”尹汐追着林辰走进客厅，抬眼就看见了几袋东西，不禁一怔，“这些……”

    “带的礼物。”林辰不以为然，接着从最左侧的袋子里掏出了一个设计精美的相框，“给，你之前那个不是摔碎了吗。”

    尹汐拿着沉甸甸的相框，还是晃神的状态。身旁，林辰已经在把礼物装进另一只箱子了。

    “谢…谢谢。”她木然道。

    林辰回头，皱眉一笑：“多余客气，都是自己人。”

    飞机里的气味还是不好形容，尹汐时常一闻就会头晕。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只行李箱托运，还有一只在头顶的行李架里。

    耳边再次响起洪亮的飞机咆哮的声音，南城逐渐变成了一张地图，最后消失在云层之中。突然间，她觉到林辰碰了下她，紧接着，耳朵里就响起了音乐。

    是熟悉的旋律。

    她仿若回到了那间午后的教室，微醺的光线迷离，她看见白衣少年坐在椅子上，陶醉地弹着吉他。当时的她还无法预见未来，不知道他们最终走到了一起，那少年从此将伴在身旁。

    “林辰，去北迎你有什么感受吗？”

    “……”

    了无回应，她转头，林辰微合双睛，似是睡着了。片晌，她却意外地听到了回复：“悲喜交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