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易散

    幽冥异路帖的第一列,赫然写着“沈瑭”二字!

    这本没什么,不过是千千万万个名字中寻常的一个罢了。然而循着帖子上的字句,江令桥看到了“桃源村”这几个字,之后目光便再也绕不过去了。

    “桃源村……”她顿了一下,而后看向冯落寒,“是中都与虔州之交的那个桃源村吗?”

    虽然不知她这一问是何意,但冯落寒还是点了点头:“是。”

    江令桥的心沉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表露出来,她垂眸复看向幽冥异路帖,手暗暗攥起了衣袖。

    “护法不必忧心。”冯落寒是善于察言观色的,她能看出江令桥的心绪波动,却看不出是什么心绪,只以为她或许是在忧虑此行任务的难易,故而缓声道——

    “沈瑭早已抽身官场,不如旁的官员那般有钱财有权势,也并无侍卫看家护院。辞官致仕后,他与妻子寄身在了中都边缘的一个村庄之中,担了个书塾授书的营生。桃源村中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连习武之人也没有一个,护法只管将心放回肚子里,就是与容公子歇息上大半个月,捱到最后一日动手,也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冯落寒是巫溪千挑万选出来建立悲台的人,她在血腥泥淖中走过了两年,也未辜负巫溪的期望,成功将千千万万的不良人遍撒在了每一个角落。

    可是,暗处的眼睛窥见的只是表象,事□□情,掰开来,除却“事”,还有“情”。

    “冯妈妈,你知道……”江令桥忽然开口,“你知道下帖之人为什么要杀沈瑭吗?”

    冯落寒明显怔了一下,对于这个问题,她始料未及。下帖之人是谁、下帖缘由、下帖耗费的金银数目从来只有忘川谷之主才知晓,旁人向来不知,手下之人要做的,只有服从和杀戮。

    看到她犹疑的神色,江令桥追说道:“如你所言,这个沈瑭已然没了官身和权势,远于庙堂醉心田园,于任何人来说都没有任何威胁。也就是说,此人活着或是死了,于下帖之人并无二般,既然如此,为何在他隐世了这么久,还是要至他于死地?”

    “或许是……”冯落寒缓缓说出了一个缘由。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走在去容悦房间的路上,江令桥一直思量着这句话。

    她不得不承认这是有道理的,沈瑭曾是元亨书院的山长,他的手下养起多少朝臣可想而知。虽然后来转而成为太傅,直至拂袖罢职,回归乡野,他的学生仍在,吕襄是,梁子芳是,在诏狱里被剥皮揎草的人比比皆是。沈瑭在,主心骨便在。

    冯落寒说,哪怕是栖身田园,桃源村也时常会有外来人拜访,他们多是沈瑭的学生,如今世态污浊,各有各的经历,一人的所言、所想、和力所能及之事毕竟有所局限。而沈瑭是师长,更曾官拜太傅,博学强知腹笥渊博。两个人,一盏茶,一卷书,一席话,多数时候总能教僵局化解开来。

    以剑为器,能杀几人,流血几何,这些都是有目可睹的;可若是以思想作刃,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其战场之深广,战况之浓重,却是无形的。

    故而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沈瑭的影响真有这般深远,即便江令桥是这背后之人,也难免要起杀心的。

    她想起了吕襄,一个一心落在山泽草木的小官,两袖清风,究竟是何人对他起了杀心?

    他曾说有人许他高官厚禄,婉拒之后遭来杀身之祸。那这背后之人,与要杀沈瑭的,是否是同一个人?

    或许是时候了——江令桥下定决心,让冯落寒暗中查探这两个下帖之人,她想要看看,背后无形的手究竟是谁。

    可是如今沈瑭的幽冥异路帖送到了,又该如何向容悦开口呢?

    江令桥踌躇了一天一夜,仍没有什么尽善尽美的法子,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决定直接同他说。毕竟,再漂亮的说辞,剥去明艳晶亮的糖衣,都是一样斑驳的内里。

    然而,在去寻容悦的路上,她还是不免走走停停,走三步叹两口气的,不时还打起了退堂鼓,好不容易磨磨蹭蹭快到了容悦的屋子,这时,李善叶忽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阿秋!”

    他脸上带着清爽的笑容,见到江令桥,脚步不觉轻快了许多,一路疾走于她面前:“谷中有些事耽搁,今儿一得空便来看你了。怎么样,托冯妈妈给你的东西,你可收到了?”

    “幽冥异路帖吗?”江令桥盯着脚面,“收到了,昨日就收到了。”

    见她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方才一路走来又神色踌躇,再一看,这处分明是容悦的住处,李善叶心中便有了六七分猜测。

    上次还在悲台的时候,便隐隐看出二人之间似乎有所隔阂,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别别扭扭,像是各自藏着各自的心思。

    他的眉心舒展开来,眼尾上挑着,笑眯眯地问道:“是和容悦闹别扭了吗?”

    他微微倾身,将视线与妹妹的目光持平,眼底里尽是温温的笑意。

    “没有。”江令桥淡淡地偏过头去。

    这样梗着脖子还要嘴硬的模样实在是有趣,十年来难得一见,李善叶忍俊不禁,凑到她面前轻声说道:“你……喜欢他对不对?”

    听到这话,江令桥骇了一跳,忙抬眼去看容悦的房门,那门仍紧闭着,她不知道他是否在门内,更不知他有没有听到兄长的这句话,又听到了多少。

    “我没有。”她答得斩钉截铁。

    “怎么没有?”李善叶用那支玉箫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不紧不慢道,“哥哥是全天下最了解你的人,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怎么骗得过我?”

    “没有。”江令桥的口气很坚决。

    “你有。”

    “没有!”

    “你就有。”

    “没有!”江令桥像是生了气,声音陡然提高,“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对他嚷,第一次发这样大的脾气。李善叶愣了一下,笑容僵在脸上。

    “阿秋……”他伸出手,想去摸摸她的头。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

    这声质问十分隐忍,她打掉他的手,同时也生硬地打断了李善叶的话。

    就是这一刻,江令桥忽然想到了很多东西。

    那些经年尘封的回忆像是被一只罪恶的手打开来,散落出无数痛苦的过往。那自小在忘川谷里孤零零的日子,他也曾是在的,可是不知从哪一日起,他变得越来越忙,越来越无暇顾及她。没有人知道他每日都在做些什么,他也什么都没说过,只知道无数平淡日子中的某一天,他忽然就成了忘川谷的左护法。

    说起李善叶,上次见他时,还是在去夏之秋府上做客的那日。转眼又过去了月余。一月三十日,他总是如此,不知在忙些什么。这么多年来,更没有一个中元节是他主动来找她的,从来只有她寻他的份,却从来也没有等到过。

    她很想问他还记不记得中元节这个日子,若是一个人总在该出现的日子不出现,却又一而再再而三在无关紧要的日子里跑来献殷勤,这样的弥补,究竟还有几分意义?

    这个问题横亘在江令桥心间很多年了,今天,她忽然不想再演什么孝悌的戏码,她只想求一个答案。

    “中元节那日,你去哪里了?”

    中元节,七月十五,月圆之日,也是蛊虫之痛降临之时。

    “我……”李善叶歉疚地看着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阿秋,是哥哥不好,这样的事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好吗?”

    “不好,不好……”

    江令桥说着,眼眶却忍不住红了起来。她竭力眨着眼睛望向天边,不想让眼泪这么不争气地流下来。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么?我饿了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别人欺负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受了伤流血不止的时候你又在哪里?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如今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你的日子,我可以自己好好过了,你偏偏又要来假仁假义地献殷勤弥补我,何必呢?船到江心补漏迟,你弥补的是你自己,不过是在自我感动。兄长啊……过了这么多年,你难道还没有发现吗?物是人非,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早就不需要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了!”

    她说完,径直从李善叶的面前走了过去,没有流下眼泪。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开始为今天这一场命中注定的矛盾流泪了,如今过了这么多年,该流尽了。

    廊道恢复了平静,只余下李善叶一人还呆呆地立在原地。

    他不知道阿秋心里一直这么沉郁,蛊虫的痛楚生生折磨了他九年,这么多年来,上元节、中元节、中秋节,没有一个欢乐的日子是可以同妹妹一起过的。因为他不能让她看见自己这副模样,生活本就苦涩,在妹妹面前,他需得永远是笑着的才好。

    可是,她是恨他的,恨了这么久,却一直小心翼翼地掩饰着所有心绪。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在见到他的时候开始带上了面具?李善叶依稀记得,妹妹小时候都是唤他作哥哥的,但不知从何时起,“哥哥”渐渐变成了尊敬而疏离的“兄长”。

    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灰心的么?

    李善叶讷讷地转过身,沿着江令桥曾走过、如今却不见一丝踪影的路,走了。

    廊道再没有人了,那是死一片的寂静,鸟虫之声也闻不见了。

    是时,那扇一直紧闭着的大门忽然漏出一道缝隙,最后,伴着一声轻轻的叹息缓缓打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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