悃愊无华

    由于宋景玉的缘由,夏之秋一般不会轻易出府,以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出府也大多是去普觉寺进香,亦或者去东乐街布施。今日亦是如此,从普觉寺回来总会经过这片山林,她也正是在无数草木之间,一眼看到了容悦。

    灯青有身手,行动敏捷,可只有一种情况她是追不上自家小姐的,那便是看到容公子的时候。

    本来好生驾着马车,不过中途小憩一番,结果恍惚听见小姐说了句“那是容公子吗”,转眼间就不见人影了,甚至连她去的方向也不知晓,只能四下一点点寻觅。或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找到夏之秋并未花费太长时候。

    荒山野岭,天色渐晚,若只有夏之秋一人,事情便有些棘手。好在灯青是自小跟在夏峥身边学过武的,身手矫健,将人从陷阱里拉出来自然比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要轻松些。

    当容悦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意识淡薄了。夏之秋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微若游丝,她手忙脚乱地替他整敛衣着,眼泪大把大把地落,可却不知道如何才能救他。

    虽然有马车,可山路颠簸,他伤得严重,受不受得住还不敢断言,万一因此再受创伤,又该如何是好?

    “容公子,你醒一醒,同我说句话……”她攥着他的手,觉得自己一点用也没有,岐黄之术不会,刀剑武功也不会。活了这么多年,也学了这么多年,却没有一样是造福过身边人。

    她忙解下腰间的一块玉佩:“灯青,你带着它去宫中寻贵妃娘娘,请她做主派太医署的人来……还有,还有……中都大大小小的医馆里,把最好的大夫都请到这里来,就说有重酬……”

    灯青是一步步看着自家小姐如何对容公子情深义重的,自然知道话中分量几何,也知道事态有多严峻。她点点头,将随身的刀解下递于她:“小姐,你千万要保护好自己,我很快就回来!”

    夏之秋苍白地点着头:“好。”

    灯青走了——对于灯青,夏之秋一向是放心的,她说能将人找来便一定会竭尽全力去找,她说会很快回来,便也一定能很快再见到她。

    夏之秋抬头望向夜幕,星光依旧,月明依旧,它们永远不会掉下来,它们也一定都会好好的。

    等了半晌,天色刚沉没多久,便已有丝丝凉意侵体。她看了看四下萧瑟的草木,目光忧悒。现下夜色未深还算好的,可秋夜寒凉,若是等到更深露重怕是捱不住。

    夏之秋站起身解下斗篷,将它铺在容悦身下。斗篷宽大,足能将人裹在其中,她小心翼翼地替他揶实。

    忽的,自容悦身边落下一样东西,她的目光被吸引了去。

    “这是什么……”

    拾起那尺白绡细细看起来,像是一方锦帕,质地上乘。再观其角落,细细密密地绣着两个得体的小字——望秋。

    望秋……

    夏之秋的目光动容了一下,心中升起一个十分荒唐的想法——她私心想着这个“望”字是容悦的同时,更希望这个“秋”字指向的是自己。

    他随身带着这方帕子,是因为对自己尚且存有一丝情意吗?

    那一刻,夏之秋的心里无疑有些意料之外的欣喜,这是一种陌生而温暖的感觉,让人心中诚惶诚恐。宛如提灯夜行的人,在烛火燃烧殆尽的最后一刻,踏入了一间明亮的屋子;亦如闺怨女子穷极半生等一朵残花的花期,在一重风霜一重雪,一场秋雨一场寒之后,惺忪朦胧下惊见花开。

    然而当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夏之秋知晓情况严峻,将帕子重新塞回容悦身边,而后从发髻间拔出一只簪子,在裙摆处一刺一划,裁下几根布条来,在就近的树杈上绑了一根,而后拽着斗篷的带子将容悦向某个方向拖着行进。

    这条路她走过很多遍,知道在山林的那一边有一处足以庇身的破庙。夜寒路远,这是她第一次独自面对险境,纵然是孤身一人,她也誓要将人照料好,平安地等灯青将大夫带过来。

    夏之秋咬着牙,巨大的坠沉感让她有些吃力,哪怕林间晚风一直徐徐吹着,她的额前也是汗涔涔的。长时间的拖拽更是在她手掌与小臂上勒出数道触目惊心的红痕,有的地方甚至瘀血沉积以致大片青紫。好在还须得时不时松快片刻,寻处草木沿途以布条作记号,免得灯青回来时寻不到她。

    她一向是金尊玉贵长大的,与其他王孙贵族一般焚香受礼、习文弄墨,中都里那些贵女们有的她都有,她们没有的,自己也没有。

    一个将门之女,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时时需得旁人护着自己——夏之秋拂了拂额前的汗,脚下已经有些打颤,却仍继续艰难地前行着——终有一日,柔弱的臂膀也一定可以替旁人遮蔽风雨。

    皇天不负苦心人,不知过了多久,夏之秋总算得见那尊破庙。

    从前只是远远望过几眼,见过斑驳的墙和细碎的瓦片,如今真正走进其中,才知金玉其外,内里破败不堪,腐朽得不成样子。陈年的蛛网无力地耷拉在黯淡的佛像上,地面的灰也积得深重,一个喷嚏便足以激起千层浪。

    四下寻了半天也不见箕帚,她索性用衣袖拂出一片净土来,让容悦可以静心躺着。晚风侧着身穿进来,夏之秋没了避风的斗篷,衣裳也已裁去了大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或许应找些柴来生一堆火,以免冻到伤者。

    破败的庙宇朽木多,夏之秋欣慰之余,却忘了腐朽之处虫豸也多的道理。当一只硕大的黑鼠从木头底下蹿出的时候,她脸色煞白,整个人几乎骇在了原地,动也不敢动一下。

    后来就再也不敢鲁莽翻看了,先拿棍子一敲敲,再小心翼翼地扒开来看,就这也还免不得撞见了六个虫巢,两窝吱吱呀呀的白色幼鼠,甚至有一只蟑螂直接攀上了她的衣摆不肯松开,夏之秋吓得话都说不完整,连连后退,驱赶时又被绊倒在地吃了一脸灰尘。

    她支撑着起身,瘫坐在地,紧紧地抱着怀中那几根木头,望着庙中荒凉的一切,眼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自己真是没用……

    这话她从前就是深信不疑的,只是那时在蜜罐里金尊玉贵地养着,王公大臣家的儿女也大抵这般,她便也感触不深,如今独自面对苦难,才知现实不易。

    看了看一旁的容悦——仍在昏迷之中 ,伤却似乎越来越严重了,那身原本洁白的斗篷,胸前已慢慢渗了血出来,黑的黑,白的白,红的红,让人心中一颤。

    夏之秋眼中水雾弥漫,两眶微红,她微微仰头,擦了泪又重新站了起来。

    ——灯青回来的时候,庙中明晃晃地生着一团火,小姐团坐在容公子身旁,瞑目睡了,乖驯得像一只猫。重重的脚步声嘈杂也没能将她惊醒,最后还是灯青上前唤了几声才使她大梦初醒。

    “小姐,大夫们来了。”

    夏之秋忙起身去迎,站起来的那一瞬间眼前还猛然发黑,有些踉跄,灯青忙抬手扶她。

    “各位大人,这便是伤者了,”她看了一眼浑身是血的容悦,喉间有些发哽,“我恳请你们竭尽全力救治,若能妙手回春,定当感激不尽,事后也必有重金相酬,还请各位大人救救他吧……”

    话说得很漂亮,条件也相当诱人。可医者是要凭本事吃饭的,当众人一个个摇头默叹,抚髯而去的时候,夏之秋的心坠得很深。

    “姑娘,此人肺腑俱损,筋骨混沌,怕是回天无力了……”

    “不是老朽我心硬面冷,实在是,实在是回天乏术啊!老朽劝你……还是尽快安排后事吧……”

    “姑娘,你自己看,失了这么多血,五脏六腑还都乱作一团,我便是神医在世也无能为力啊!”

    庙中本来挨挨挤挤来了很多人,可后来,却又一个一个都走了,每个人走的时候说的都是同样的话术,可明明人还是有气息的啊,为什么不能再努力一下?或许,或许会有一线生机呢……

    夏之秋孤独地蜷缩在一旁,不知是冷得还是悲得,眼眶红红的,连带着眉毛也有些微红,无声地流着泪,被火烤干,被风吹干。灯青见她难过,心里比她更难过,默默垂着眸坐在她身旁。

    破庙里早已经没有旁人了,四下一片死寂,只听得见火焰灼烧的噼啪声,和外面不愿停歇的风声。

    “江令桥……江姑娘!”

    忽的,夏之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对灯青道,“是啊……江姑娘一定会有法子救容公子的!”

    脑中灵光一闪,那是希望——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在向她呼唤,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她就是毫无理由地相信,江令桥是良药,她一定能将他救过来。

    “灯青,你……你去寻江姑娘,把她带到此处来……她能救容公子,她一定会有法子的……”

    “可是小姐……”灯青见她这般模样,心里比她更难过,“我们连江姑娘在哪里都还不知道啊……”

    夏之秋怔了一下,如梦初醒,是啊……是啊……

    时至今日,她除了知晓他们的名字,此外一无所知。

    自己从来都是那个卑微的仰望者,不渴望星辰照亮自己,只求能够一仰头,便能将星光装入心里。而如今,这也成了绞灭星辰的最后一根稻草。

    “容公子,你醒一醒……你告诉我如何能寻到江姑娘……”

    容悦浑身是血,夏之秋甚至不敢轻易碰他,只能一声声唤着,祈望他能有所回应。

    “容公子,江姑娘还在等你回去,你不可以睡的……”

    不知唤了多少遍,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容悦的眉头淡淡锁着,眼睫轻颤,似乎在哑口说着什么,夏之秋如见希望,忙俯身侧耳细听。只是人在昏迷之中,口齿嗫嚅,听不太清说的是什么,她凭着自己的记忆和了解,终于听出了些眉目。

    “鸿雁楼……”她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松快的笑意,转而对灯青道,“灯青,你驾着马车下山,速去此处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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