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虺成蛇

    找江令桥的过程不比寻来一众大夫轻松多少,灯青走时索性卸了马车,直接策马一路奔回了中都城。

    匆匆忙忙赶到鸿雁楼,寻到厢房,开门的却并不是江姑娘,反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腰间别着一把精致的玉箫,瞧着不是个刻薄的性子,没有给她一记闭门羹,而是蹙着眉头听完了她所有的话,方才道:“姑娘稍等。”

    灯青便一直老老实实的蹲在墙边等着,没有踏足入屋,只静静地数着时间,每过去一刻心里便揪一下,她知道夏之秋在等着她救命。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总算是见到了江令桥,她不知从何处来,从前见她都是处变不惊、从容镇定,今日倒有些风尘仆仆,像是赶了远路,一路奔过来的——这是灯青第一次见她喘着气说话。

    “灯青姑娘,容悦在哪儿?”

    “在……在普觉寺二里山路外的一片山林里,”灯青站起身来,“我骑了马来……”

    “我有更快的法子……”江令桥拽了灯青径直朝鸿雁楼的后苑中去。

    浓烈的秋夜晚风迎面扑来,灯青有些睁不开眼——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御剑高飞之术,踏上剑身的那一刻心里是惊奇的,然而还没来得及反应,山林便立于足下,而后一眨眼,破庙的虚影跃入眼帘中。

    灯青惊得张了张口,却猛地被风灌了一嘴,又连忙以手掩住。

    夜半子时,夏之秋见到江令桥的那一刻,如见曦光,几乎是跌跌撞撞着起身,想要同她说什么,却喑哑了,眼泪先落一步下来。

    江令桥一眼望见了浑身殷红的容悦,头脑霎时间空白,以至于向后微微趔趄了一小步。

    明明白日里还好好的,他会武功,会法术,足以自保,何人能将他重伤至此?

    “夏姑娘,”她安抚地拍了拍夏之秋的手,自己的手心却沁了层薄汗,“你定一定,我看看伤势如何……”

    说这话时,江令桥的语气在颤抖,她其实一点底气都没有。一个药窍不通的人,就算是一般的头疼脑热也是束手无策,更不用说伤得这般严重究竟要从何下手。

    她解开那件沾满血渍的斗篷,其下,露出更加触目惊心的红,而容悦面色苍白,冷得像一尊白玉。

    彼时,四景不知怎的微微颤抖起来,像是受了感召般化作白藏,悬空附着在容悦周身之上,泛着淡淡柔和的莹光。

    江令桥不知该做什么,却更不能坐以待毙,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口中念念有词而后抬手凝聚内力,开始源源不断地送入容悦体内。

    秋风猎猎,忘川谷里的腥气吹得人眼尾泛猩红,比记忆中浓烈数倍不止。

    当冯落寒踏上这方土地的时候,过往的回忆尽如繁花凋落般迎风拂来。

    多少年了?

    记不太清了……好像自受命出谷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故地重游。

    哦……五年吧……不,似乎是六年了……真是弹指之间啊……

    她从不曾忘自己是如何进忘川谷的,如今更不会忘记。只是岁月轮转,一切物是人非,恩无存,恨犹在。正如她永远不会忘记,面前这个高位上座的人,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

    “忘川谷座下,悲台不良使冯落寒拜见谷主。”

    “这般着急见我,所为何事?”

    巫溪是在回忘川谷的路途之上遇见了容悦,也正是在寻容悦的途中收到了冯落寒的青鸟传信。她微微抬眼看着下方,眼神似乎比从前淡漠疏离了不少。

    “属下探查到重要消息,未免出差错,特来亲呈。”冯落寒面色泰然,好似过往的仇恨从未发生过。

    “哦?什么样的消息,居然还需要不良使亲自来送?”

    “回谷主,此事事关重大,属下不敢怠慢。”

    她面色凝重,说完,右手托起一只流光溢彩的青鸟,那鸟自指尖飞出,由蝴蝶大小慢慢羽化为鹩哥般大,一路扑扇着翅膀,熟稔地奔向高座之上的红衣主人。

    如往常一样,巫溪伸出手来,青鸟稳稳落于其上,温顺地褪去光华后,化作一张薄薄的笺纸。

    其上密密麻麻地落满了字,巫溪逐字读着,面色还算镇定,后来却愈来愈难看,以至于擎着笺纸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字是冯落寒写的,她自然清清楚楚地知道上面说了些什么。

    微微瞑上双目,细耳倾听忘川谷带着血意的风声,嗯,冰冰凉。她的心里是带着笑的,在巫溪面前却仍能做到不露丝毫。

    ——巫溪啊巫溪,你一直恨之入骨的相思门,是你最信任的左护法一手建立的。斡旋于两者之间,他一面操纵着相思门阻拦刺杀,一面在你面前作出温良可信的模样,这种两面三刀的感觉如何?你没有什么可信的人了!相思门早就将忘川谷中有能之人策反了,没有护法,没有魔侍,你又将如何疲于应对这样偌大一个忘川谷。你这样的人,本就活该被所有人背弃。

    巫溪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一气之下手中的笺纸撕了个粉碎。

    “相思门的掌门不是那个叫官稚的么!”

    “回谷主,”冯落寒颔首,“相思门素来有两位掌门,一在明一在暗,对外称官稚为掌门,背地里却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为李善叶行事作便利,以免旁人怀疑到他的头上。也正是如此,才让他们得逞,将忘川谷无数弟子策反去了相思门……”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冯落寒每说一个字,便能看见巫溪的脸多扭曲一分。她淡淡垂下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三只蛊虫顺着衣袖钻进了巫溪的衣袖。怒气中烧的人,血涌动得尤其快。

    去吧,去吧……去完成你们该尽的使命……

    “还有李善叶座下魔侍初四,此前我们皆以为她已经殒命,然事实并非如此,她没有死,而是瞒天过海,借假死之名逃出了忘川谷,成了相思门的走狗……”

    巫溪坐于高座之上,真相来得猝然,胸口像是被巨石倾碾。每听入一个字,巨石便沉上三分,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了,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落在长阶之上,星星点点如猩红的银河。

    “谷主——”冯落寒惊呼,想上前却又有些犹豫地止住了脚步。

    “很好……”巫溪阴鸷一笑,揩去嘴角的血迹,体内的魔气已经开始躁动充盈。

    怨忿是食粮,背叛是良药,这几日魔气一直不稳,常有进益,也猜想过或许是这么多年来裹步不前的瓶颈开始松动,直至这一刻,她才能真正确定——魔气增涌,是时候闭关了。

    冯落寒可以清晰地看到,当巫溪抬头望向她的那一刻,瞳孔由灼灼的红色转为阴沉的黑色。纵使不明所以,她的心还是不安地沉了一下。

    “信已送到,属下告退。”冯落寒面色淡然,垂首没有看她,端着礼向后退了好几步才转过身来向殿外走去。

    巫溪看她的背影,脑海里早已经不记得当初她入谷时的模样了,在悲台一待就是六年,她倒也不负所望,为忘川谷网罗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人啊!本就该这么活才是——无情无心之人正是因为没有羁绊方才强大,什么父母亲人,爱侣朋友,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旁人的好终究落不到自己的头上,唯有自己立于山巅才能览得众山小——冯落寒啊冯落寒,你该感激我才是,如今所有的风光才干,那一样不是我给你的?

    然而正当此时,目光里忽然闪过一道灵光,巫溪的脸色继而变得凝重肃戾起来。

    ——知道忘川谷所有人踪影的,除了李善叶,还有一人……

    ——冯落寒!

    她在悲台固守六年,再没有踏入过忘川谷一步。悲台算是世间另一个忘川谷,李善叶和江令桥时常造访,一众魔侍更几乎是整日留守。天长日久,各方混杂,焉知再忠心的良犬没有生出异心?

    巫溪的眼神渐而狰狞——若是她也成了相思门的爪牙,于忘川谷而言无疑是再断一臂,对相思门来说,却是如虎添翼。

    若不能为己所用,便也更不能让旁人坐享其成——巫溪抬起右手,掌中流淌的水纹诡谲,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催发着什么。然而四下并无变化,仍是静悄悄的,没落一处灰,没流一滴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唯有冯落寒行至殿门的身影陡然战栗了一下,一种无名的疼痛自腹下传来,蚀骨钻心,纵然是再能隐忍的人也会心慌。她的腿一下没了力气,十分明显地趔趄了一下,差点半跪在殿门口。

    巫溪的手缓缓放下,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笑容——够了,已经足够验证忠心了。蛊虫仍在她体内,若当真是相思门的人,不受蛊虫之害的江令桥怎么会不帮她,还让她亲自来送这样荒谬的消息?

    巫溪如是对自己言,却不知是事实多些,还是安慰多些。

    既然验了,就算她真是相思门人也不必畏惧,蛊虫便是冯落寒的命门,只要她敢生异心,顷刻间便要她如李善叶那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痛楚来得快去得也快,冯落寒什么都知道,却需得装作全无知晓的模样。

    殿内深暗,殿外辰阳光明,那个微茫的背影捂着腹部,撑扶着站起身来,抬步行过太极殿巍峨的门庭,缓缓没入天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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