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木春华

    内力是修行人的血,再强大的人也会血枯而亡。江令桥每多输一分内力,面色便苍白一分,直至抵达极限,连撑坐着的气力也无,向后栽倒下去。

    一直在一旁照看的夏之秋没有合过眼,也不敢合眼,见状忙上前将她扶起,四顾张望,寻了个地方让她靠着歇息。

    “江姑娘,你的脸色很不好。”她有些忧心。

    江令桥意识尚在,只不过有些虚弱,苍白地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夏之秋抿了抿唇,知道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遂起身小跑去马车上拿了水囊,又一路跑回来,蹲在她面前小心将水喂进去。

    “江姑娘你喝点水,喝点水缓一缓。”

    她像是照顾自己那般小心翼翼,照看着江令桥将水喝下去,又悉心替她将脸上的水渍擦净。

    “多谢……”

    江令桥看着她的满面疲色,轻声道了谢。倒是夏之秋听罢怔了怔,而后微微低下头去。

    “江姑娘,你不必道谢,这只是我力所能及的……”

    “夏姑娘心思缜密,力所能及的事也向来能做到最好。”

    空气静默了一下,两人相视着,须臾,夏之秋绞着手,有些落寞地笑了笑:“我这样的人,中都多的是……”

    她缓缓看向江令桥:“江姑娘,或许……你已经记不得我们最初见面时的场景了,可我还记得,更会永远记得。那天夜里你提着一把长剑出现在客栈的时候,像一个英姿飒爽的侠客。不受世俗困囿,随心随性,你可以有自己最本真的模样。中都的女儿家,大抵皆是如我这般模样,除了写写画画,便也没什么大用了。便是这仅有的半两文墨,也只是顾影自怜,日后随棺椁同归黄土,永不登大雅之堂。”

    江令桥:“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我还记得。”

    夏之秋抬起头来看着她,笑的时候眼眶不由得泛了红,声音有些喑哑:“江姑娘,我这辈子也就这么唯唯诺诺地活下去了。可你不一样,你是自由的,江湖之远,庙堂之高,是这个世间难以逾越的两座大山。我羡慕你,却一点都嫉恨不起来,我很高兴看到有人能够活成了我梦里的模样,那说明我年幼时的所思所想不是痴人说梦,而是实实在在地见到了梦。江姑娘,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我这一生怕是无望了,我希望你可以活成我羡慕的模样……”

    她的愁眉善目让江令桥眼前不禁浮起一个模糊的虚影来,有些熟悉,却遥不可望,触而不及。那影子是透明的,像薄薄的春冰,跌落在水里,碎成千万片晶莹的梦境。

    大梦一场,造化弄人。

    江令桥轻声问她:“夏姑娘,你是喜欢夏天的花,还是喜欢冬天的花?”

    夏之秋怔了怔,不知言下之意为何。

    “我想成为一朵夏天的花,在我还没见到冬天的时候就这么想了。”江令桥缓缓开口道,“我娘就是一朵夏花,你和她很像,生于夏季,长于夏季,拥有夏天所有的温婉、良善和才情。”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同她一样,日辉月华,缘水而生。直至某一年天象有异,自此迎来十年寒冬,我便在风雪中长成。可终此一生,再也见不到那朵花开在夏天时候的模样了。”

    “最初见面时的场景,我记得,也会永远记得。夏姑娘,那时我看了你很久,陌生又熟悉,你很像我年少时最想成为的人,可后来发觉,你不是像,而本就是。”

    夏之秋睁着眼睛,有些许惊异。

    江令桥仰天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身出名门,精于文墨,更善古琴。而我虽然仗剑天涯,却并不如想象中那般自由。更时常在想,若是从此没了刀剑,我这一生会活成什么样子?我想试,却又没有勇气……”

    她自嘲似的笑了笑:“于我而言,你像是天上的云,小时候仰天可见,如今却羞于仰首,自惭形秽……”

    夏之秋从没想过她会如此说,心头一震,有些结巴道:“江姑娘,不是的,你很好……”

    她喑哑了许久,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末了无声地叹了口气,似是惺惺相惜,言说道:“我爹是将军,早年间征战疆场无往不利。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倚在门框旁看他早起操练,憧憬着有朝一日长大了,爹爹就会教我练功,我会成为中都屈指一数的将门之女。可等啊等,等了好多年,等到我读了书,习了字,学了画,弹会了琴,也没能等来这一天。我是将门之女,却永远只能停留在字面之上了……”

    江令桥:“刀剑无眼,夏将军只有你一个女儿,自然视你如珠玉。”

    夏之秋黯淡地笑了笑:“或许吧……可追根究底,终归是旁的缘由更甚。”

    江令桥没有说话,而是缄默地望着她——有些事事她愿说,她便听;她若不愿说,她便不问。

    夏之秋出神地望着地面,缓缓开口道:“是因为我外祖。”

    “我娘出身江南,家中祖上便是皇商,富庶泰和。因为从商者低贱,外祖一直盼望家中能有人入仕,奈何一众亲族皆男丁稀薄,大多都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平庸之辈,女子中有善学识的,却因身份不能科举。”

    “阿娘是家中嫡长女,外祖很喜欢她,期望着可以同权贵结姻亲,与仕途沾上关系。而我爹原本只是街头巷尾一个好打抱不平,又有些拳脚的穷家小子,外祖嫌他不是文人出身,嫌他粗野莽撞,哪怕他后来能读书会写字,成了名震一方的大将军也仍是闭门不见,直到我娘去世也没能被接受。”

    “这是爹爹的心结,阿娘不在之后,日渐成了根深蒂固的芥蒂,他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我身上,因为他知道外祖家重文,只有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文家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才能被外祖认可……”

    世家小姐的苦,江令桥幼时是见过的。只不过那人是自己的娘亲,记忆里娘亲像是绵绵春水养成的,一向温婉和善。她私底下从不叫自己阿秋,她说这个名字太萧瑟苍凉了,总是小桥小桥地唤,可是在爹爹面前她又会唤阿秋。她的脸上常挂着淡淡和煦般的笑容,可有时看着又总让人觉得忧伤。

    “夏将军知道你通晓此事吗?”

    夏之秋摇了摇头:“自幼时起我便每日勤奋苦学,不曾有一刻停歇。阿娘走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都是郁郁寡欢的,我不能再让他劳心了……”

    江令桥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这是童年的一道疤,药石无医,她们都是心中留下过瘢痕的人,只能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正这时,白藏像是完成了宿命,径直飞回了江令桥身旁。

    江令桥一直是有疑惑的,这么多年只知白藏包扎伤口有奇效,却并不知它也有疗愈内伤之用。

    早先怎么没发现?难道只是因为没受过如此重的伤?

    头脑中还没思索完,便被夏之秋的一声呼唤拉回了现实——

    “容公子醒了!”

    江令桥循声看去,果然见重伤的容悦有了些许意识。她想起身去看,可浑身虚弱无力,还没坐起一半便又倒了下去。

    夏之秋原本走了几步出去,见状又忙回首来搀她同去。

    ——“容公子,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容悦,你还活着吗?”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容悦苦笑,声音低如蚊咛:“活着呢……没死……”

    江令桥:“哦,那没事了,随他去吧。”

    “……”

    夏之秋心中释然一笑,松了一口长气,可看着两人苍白的面色,又一路跑回马车取了琴来。

    江令桥好奇地投过目光来:“夏姑娘,你这是?”

    “五音疗疾,你看,古琴的形状顺应天地人三态,五音又顺应五脏六器。乐以治心,血气以平,适宜的琴音更能起到疗愈奇效。”

    “夏姑娘琴艺高超,有兴致弹上一曲吗?”

    “好啊!瞧着现下已近子时,便弹一曲《紫竹调》吧。此曲中属火的徵音和属水的羽音运和独特,补水可使心火不至于过旺,补火又可使水气不至于过凉。”夏之秋笑着说,“不过我弹奏时你们不必过分在意琴声,只当它不存在便可,听时心气平和尤佳。”

    秋天的夜里,山林之间也早已没了蝉鸣和蛙声,四下里寂静一片,只听得细碎的风声缠留在木叶上,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往更宽阔中去,更有古琴之声绕梁不绝,抚心静气。上善若水,琴声如流,那沉吟着的婉约之调像一烛无名之火,将山林中所有积年的阴沉点亮,仿佛荒废百年的黑色墟地上,某一刻又忽然开出了一朵娇嫩的花。

    人间烟火之地,终究由烟火人间来抚慰。

    灯青坐守在破庙门口,奔波一天疲劳乏累,不知何时打起了盹;容悦和江令桥瞑目歇息,眉目舒缓,面容上没有忧累之色。夏之秋坐于一旁潜心拨弄琴弦,亦是满目从容。一整日的疲意在琴声中开始渐渐剥离,追风而去。

    世间有五音,乃烟火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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