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雨携云

    夜深如墨,皇宫静寂,薛云照一人独坐在秘书省的大殿之中,手下似乎是在写着什么。今日留宫,本就是为了一些紧要的差事,好能在日落前与同僚一同出宫。结果白日里被皇帝唤去作画,消磨了太多时光,如今人皆走尽,想来不到三更天是做不完了。

    香雾缭绕,油烛霭霭。长夜踏过他的眉眼,将缠乱如麻的心事扔进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他虽然面上无波澜,可心却不静,颤抖着想用左手去稳住落字的右手,但写着写着,总也落不出一个完美的笔划。

    心事长久不歇地蚕食着他的理智,让心思旁落他处。他忽地重重罢下笔来,泄了全身气力般静默地坐于书案前。

    烛火受了惊,光影颤了三颤。

    白日里那荒唐的一幕停留在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薛云照不甘心,更为她而神伤。他沉叹了口气,随后揽袖取了案上的一本《六朝文絜》来读。

    读书使人静心,使人心智健全,这是父母传授给他的道理。

    他从小便是全中都最众口称颂的世家小公子,学什么都快,三岁开蒙,读书不必父母敦促,风里雨里都不言说辛劳。少年时见元亨书院的沈公,沈公赞他日后必成大器。他也从未让师长双亲失望过,揭榜之日更是一时名动,成为开国以来少有的连中三元之才。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为芜城之歌。歌曰:‘边风急兮城上寒,井迳灭兮丘陇残。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

    薛云照的手拂过书卷,逐字逐句地读着。往日里不论有什么事,心境如何糟乱,他都会这般坐于案前追蹑前贤之影,读罢,也能拨云见日了。

    可是心不静,如何读得下圣贤?

    指间的书页越翻越快,却一个字都没入眼,他的呼吸越来越浓重,最后一蹙眉,将书扔回了书案上。

    “嗯?怎么不读了?”

    一个清铃般的声音忽而响起,薛云照下意识看向声音来处——

    是孟卷舒。

    “娘……娘娘……”他哑然失声,身子一颤,不自觉敛声屏气起来。头脑懵了半晌才惊觉这是在秘书省中,而面前是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

    “秘书省秘书少监薛云照参见贵妃娘娘——”他退后几步,埋头深深地向她行了一礼。

    贵妃上下打量着他的举止,不禁笑出声来:“薛大人真算得是我见过最得体有礼之人了。”

    她缓缓跪坐在薛云照面前,抬手示意他起身:“记住,以后若是只有我们二人,便不用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了。”

    薛云照没有应她,他抬起头,想看,却又不敢看她。

    “娘娘……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贵妃凑到他面前,美目如含秋水:“都说状元是天下最聪明的人,薛大人觉得,我来此所为何事?”

    温热的气息扑在眼睛上,酥麻感蛇毒般侵入四肢百骸,薛云照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再也挪动不得。

    “娘娘,这……使不得,陛下若是夜里来寻你……”

    贵妃忽地仰头,轻吻了他的唇,堵住了他下面的话:“放心,今晚他宠幸旁人去了,不会来寻我的……”

    这蜻蜓点水的一吻让薛云照猝不及防,心跳霎时乱了一拍。他微微睁大了眼看向眼前的女子,面色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娘娘……此乃……秽乱宫闱之事……”

    贵妃没有说话,而是又一次吻住了他,这次更久更缠绵,直吻得薛云照乱了呼吸才停下来。她微微喘着气,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忽地绽开一朵浅浅的笑靥,径直脱了外裳揽住了他的脖颈:“放心,我想让谁知道谁才会知道,若我不想,一辈子也不会有人知晓。”

    “贵妃娘娘……”薛云照的目光摩挲着她的眉眼,似是又想起了白日里的事,想到了她与君王缠绵悱恻时的场景。他没有避开她的目光,然而声音轻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薛少监……”贵妃看着他略带稚气的面容,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你今年多大了啊……”

    “还有……两年便可加冠了……”

    “啊……”贵妃笑着,“那我可还长你两岁,不妨叫声姐姐来听?”

    薛云照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时像是有了淡淡的愠怒,缄默地撇过头去。

    “生气了?”贵妃饶有兴致地偏头去看他。他的睫毛很长,很浓,应与他的娘亲如出一辙。

    他试探性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撤回得很快:“没有。”

    贵妃眉眼含笑,小心翼翼凑到他耳畔,极挑衅地问道,“薛大人,你房中应该没有通房丫鬟吧?”

    闻声,薛云照转过头来,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贵妃咯咯笑着:“都说状元郎是奇才,什么都会,可在我看来,薛大人实在不擅长撩拨人……怎么,这个年纪旁人都儿女双全了,大人不会连衽席之娱都还没有过吧?”

    薛云照微微攥紧了衣袖,抿着双唇,像是在反驳,却又没有反驳的底气。

    “没关系,我教你……”

    话音未落,贵妃吹熄了书案上的烛火,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间,而后笑着同他吻在了一处。在迷离的缠绵中,她解下了他绯红色的官服,指引着他抚摸遍她每一寸肌肤。他们齿舌交互,坦诚相对。在秘书省成百上千的圣贤之中,在月色入户下幢幢的光影之内,极尽一场绵长的欢娱。

    ***

    中都城,罗绮斋。

    江令桥擎了一盏灯来,于案前反反复复地看着容悦送给她的那个香囊。

    “什么样的人会送一个连香味都没有的香囊啊……”她像是在发着牢骚,语气却又是带着淡淡的新奇。

    指腹摩挲着香囊上的绣样,她的目光久久地经停在那些陌生的图案上,翠叶无花,还有几个半红半黑的圆疙瘩:“这绣的是什么东西……”

    她撇嘴摇了摇头,索性打开了香囊,将里头的东西尽数都刨了出来——最后,大功告成的她开始对着一桌子的圆圆片片叹气。

    “这都是些什么啊……”她将舍利收好,而后对着满桌的木片挑挑拣拣,嗅嗅闻闻。

    是中药么……好像是……可这都是什么中药?又为什么用中药来填香囊?

    江令桥觉得自己就像个目不识丁的门外人,看再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什么嘛,送人的香囊里还塞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东西,此刻她真想把容悦的脑子敲开来,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药材。

    江令桥一边抱怨,一边又将所有的药材拂成一堆,悉心收好重新填入香囊之中,心里盘算着下次也给他送个香囊,全部装刀片的那种。

    收拾着香囊,她又想起了那日官稚同她说的话——细细琢磨其实是有几分道理的。

    当初差点与容悦分道扬镳反目成仇,俱是因为两人所处的立场不同。那么如今,桎梏被打破,是不是代表……或许可以有另一种结局了?

    轩窗未掩,一阵风钻进来,吹得江令桥立时清醒过来,她惊恐地放下香囊,拍了拍自己的脸,难以置信地自省着——

    “这是在干嘛?发春吗?怎么好端端的儿女情长起来了!清醒啊清醒啊……不可以一恢复自由之身就肆无忌惮,什么人都觊觎了!之前就闹过这样的不愉快,难道真的再来一次吗?非要把人膈应死才甘心吗……”

    她沉沉地叹了口浊气,一手托腮,一手逗弄着眼前的烛火,房中的光影立时变得忽明忽暗起来。

    “江令桥啊江令桥,你说你有什么好的?这么多年也就只会杀人了……诗书礼乐比不上夏姑娘,琴棋书画也早就生疏了,你凭什么让旁人喜欢你呢……夏姑娘和他才相配你看不出来么……”

    她的手不再动,久久停留在火光之前,似乎就要被火灼了手,却又似乎保持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距离。

    在飘忽的火光中,江令桥似乎看见了夏之秋与容悦并肩而立,他们依偎着,像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而自己,却在温暖的烛火中越来越渺茫,直至不见踪影。

    幼时的江令桥或许可以与夏之秋比拟,然而往事不可追,她也早已与从前的自己渐行渐远了。

    世间没有如果,人生最不该的是怀念。

    她手中灵光一闪,烛火灭了,也瞧不见或喜或悲的人影了。而后在黑暗中站起身,行至榻前,就着月色合衾而睡。

    ***

    床榻前,月光下,容悦缓缓拉开匕首,冰冷的刀刃映出他的瞳孔。

    刀是好刀,开了刃,没沾过血,其中的人影尚清晰可辨。

    夜色的映衬之下,刀刃上的眉目渐渐变得柔和,他似乎看见了一双女子的眼眸。从前那双眸子是深潭,望进去是无尽的冷意。而现在,有了人间的生气,有了常人的喜怒哀乐。

    这应该算是她送给自己的第一份礼物吧……容悦的手缓缓探及刀面上的那双女子眼眸,最后慢慢合了刀鞘,小心地将它放回苌弘碧血之中。

    铺床凉满梧桐月,月在梧桐缺处明。这一夜,秋风走了很多地方,也吹尽了很多人的心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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