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霜荏苒

    自从得胜的战报传来,中书令府这么长时日以来的肃气总算是缓和了些,薛夫人喜极而泣,每日都在张罗做些什么好吃的迎他才好,想到个菜式便在纸上添几笔,没几日便写了满满一张纸。

    这一战打得艰难,南蛮偷袭、火烧粮草、士兵懈怠、藐视军令,而薛云照手下可用之人走屈指可数。一个在书卷里闻香浸涤出来的世家公子,如今却不得不枕着刀剑安寝,闻着血气入眠,薛夫人知道此行不是易事,却未想过如此艰难。

    那几场输了的仗,他是如何挺过来的?传闻恬静之人若频见打杀血腥,是会得魇症的,他如今的夜晚睡得还安稳吗?据说南蛮之地九死一生,他坠入过流沙、箭矢射穿过手臂、副将的胸膛血溅了他满脸,生过一场很严重的病,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在那些不见天日的瞬间,他又是怎么拼着一口气,日夜翻看布防图和兵书,才有如今的凯旋的?

    薛母不愿细想,日日都驻足于府门前遥望,从天微亮,到月色深重。

    薛云照真正归来的那一日,一切都恍如白日梦境。他身骑一匹高马,背对着白得刺目的日光行来,薛夫人目色恍惚,看不清他的面容,却深知那就是自己怀胎十月托生的孩子,眼泪当即夺眶而出,而下一刻,便脚下一软昏了过去。

    醒来时是安详的,丈夫和孩儿皆在身旁。薛夫人睁开眼,视物由模糊缓缓清晰,这才看清薛云照的模样。经此一番风沙,他的面容沧桑了许多,人晒得黑了,胡茬生出来了,神色目光也与往日大不相同,少了天真柔和,多的是坚毅果决。

    “照儿,”她缓缓伸出手摸着他的头,才说第一句话便有些泣不成声,“你受苦了……”

    薛云照的眼眶微红,沉声道:“孩儿不孝,劳母亲日夜牵挂,都是孩儿的不是……”

    “哪有什么对不对错不错的,娘在有生之年能再见到你,乃是上天的恩德,此生便再无他求了……”

    薛中书平日里常诩男儿有泪不轻弹,此刻却也忍不住双目湿润,悄无声息偏过头去暗自拭泪。

    薛云照喉间一酸,声音滞涩:“爹,娘,孩儿一意孤行让你们担心了……此行得上苍眷顾有命回来,也是薛家列祖列宗庇佑,往后再不会让双亲如此忧心了……”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薛父揩揩眼泪,笑道,“边关苦寒,怕是缺衣少食。你娘呵,列了好些菜,就等着你回来时亲自做给你吃。”

    “罢了,”薛母笑着摆摆手,“我那番厨艺,也只有你受得了。照儿好不容易回来,当吃些能入口的,做什么回来还要吃苦?将单子送去庖房吧,让他们去做……”

    “娘……”薛云照握着她的手,“孩儿不想吃什么山珍海味,南疆时日久远,日夜都惦记着阿娘亲手做的素面……爹,娘……我想你们了……”

    字字有如千钧重,薛母红了眼眶,方才止住的泪水又涟涟,连声应道:“好,好,娘给你做……”

    这一顿饭,是薛府鲜少的一碗一筷,薛云照吃得哽咽,第一次觉得一碗平平淡淡的素面是世间最难以媲美的佳肴;薛父薛母看得哽咽,归来之前有千言万语,如今却什么也没有问,因为什么也不重要了。生死一线,没有什么比看到归来之人安心坐于此处,一家人安在一起吃一顿饭更令人慰然的了。

    深夜,琴嫣殿的烛火仍然未熄,细碎的晚风溜入殿中,光影一直期期艾艾地跃动着。

    孟卷舒卸了贵妃的华服钗环,只简单素衣垂发。今日听闻他抵了中都,一颗心忽然有些乱了起来,后来听说他入宫述职,心思便飘忽了,目光总是不经意望向甘露殿的方向。醒过神来又常叹一口气,逼迫不许自己再看。

    可一颗心,一旦动了,便终归是停不下来的,除却生死。

    今夜他要来,孟卷舒早早便沐浴了。换了很多件衣裳,却怎么都觉得不好看;镜前梳妆也是如此,哪怕是往日里再得心应手的妆容,这一刻看着也十分不妥。最后也无心装扮了,殿中空旷,烛火幽幽地燃,烛泪滴滴地落,她便在殿中踱步等待,等得明月高悬了也不见人来,后来便索性在庭外等。心中一步步地数着步子,算着第几步可以等到他来。

    月亮真高啊,将人的影子拉得那么长,她仰头凝视,再怎么踮脚却也是触不可及。世间无论何处,都是只有一个月亮罢?孟卷舒忽的想起一句诗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么多年来,她便是依着这么几个虚无缥缈的字苟活着的。

    她心里算着步子,不知走了多久,某一个时刻,耳畔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一抬眼,便再也记不得方才的数目了。

    “你怎么才来……”一滴泪蓦然滑下来,滴落在胸前的衣襟上,洇湿了小小一片。孟卷舒红了眼眶,奔上前去一把揽住了他的脖颈,“你怎么才来……”

    薛云照笑了,他伸出双手紧紧环住了她的腰,声音一如往日般柔和:“是我不好,我来晚了……”

    两个分别已久的男女,就这般在月光的辉映下相互依偎着,耳畔寂静一片,鸟声也无,天地之间,只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

    忽然,孟卷舒猛地清醒过来,如触惊电般缩回了手,自己……这是怎么了……

    薛云照轻啄了啄她的唇:“怎么了?”

    “没事,没事……”

    这句话是同他说,还是在安慰自己,孟卷舒自己也不知道。

    至此,她才缓缓抬了头看清他的面容。他沧桑了很多,眼睛里有疲惫,下颌有青青的胡茬,比去时瘦了好些。

    孟卷舒的手轻轻抚上他的面庞,最后轻轻落在眉骨上:“薛大人,你变了很多……”

    薛云照眼神一颤,环着她的手紧了些:“那你还爱我吗?”

    “军中很苦吧?听闻好些将士不服管,后来是如何立下威信的?”

    “你还爱我吗?”

    “听闻薛夫人见到你时晕过去了,你有一双很好的双亲,你要好好孝敬他们啊……”

    “你还爱我吗……”

    薛云照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带着央求的口气。孟卷舒的目光顿了顿,她不敢看他,黯黯将头偏去了一旁,眼圈却禁不住红了,喉间像是被棉花团团堵住,很难受,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时,胸膛里的那颗心才会好受些。

    薛云照松了抱住她的手,俯身小心翼翼地替她拭泪,口气软得不像话:“阿舒你别哭,我不要你回答了,你还像从前那般开开心心的,好吗?”

    他这番话弄得孟卷舒更难受了,她打掉他的手,背过身去,很没有平日贵妃仪态地用衣袖胡乱擦一气,而后仰着头望天,很努力地眨着眼睛,期望将眼泪都憋回去。

    可是啊,天总不遂人愿,越不想难受的时候,越不想流泪的时候,偏偏怎么也止不住。

    “走,我带你看一个东西……”薛云照从身后轻轻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向殿内走去,“你一定会高兴的……”

    他脸上带着如往日般和暖的笑容,孟卷舒看得有些怔了,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一同走入殿中。

    在昏黄的烛火中,薛云照脸上噙着淡淡的笑,他抬手轻柔地替她擦干了泪水,而后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香囊,放在了她手中。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孟卷舒照做了,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抔浅浅的黄土。

    “从你口中听过太多次南疆了,想来你一定很想去看看吧?此行我替你看了,那里确是个与中都全然不同的好地方。若没有战争,必然是个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安宁之处。”

    “如若可以,我想带你一起去看,我们俩一起去见一见那里的风雨日月,草木人心,可是……”薛云照顿了顿,继续说道,“这是南疆的土,我本来带了好多的,可是后来回来时不小心坠了水,失了好些,就剩这么一点了。我这个人有些笨,想不出还能带给你什么了,你若是想要便留着,不想要的话便扔了,尽随你心意。”

    他平淡地说完了一切,却隐去了背后疮痍的事实。没有说因为这抔土险些堕入流沙永远地死在南疆,也没有说一小队南蛮士兵乔装打扮,不知为何潜入内城,在归途上伏击,险些溺毙在江水中。

    后来,这抔土便被放在了衣裳最深处,贴近心口的地方。

    孟卷舒的头轻轻靠在他身旁,手里紧紧攥着那只空香囊,已是泣不成声。

    “怎么哭了……”薛云照手忙脚乱地哄着她,“我以为,你会开心的……”

    “我开心……这是开心的眼泪……”孟卷舒的脸在他胸膛上蹭了蹭,将眼泪尽数擦在他衣襟前,而后仰起头来甜甜地笑。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电光石火之间,两人深深地吻在了一处。久旱之下,烈火干柴,自是情浓到深处。四下寂静,只闻得见唇齿相交的细碎声,空气里渐渐弥漫起情/欲的味道。

    一吻尽,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乱了,薛云照忽的站起身,却被孟卷舒拽住了手。

    “你去哪儿?”

    他安慰般地拍拍她的手:“你是习惯熄了灯的,我去吹灭它。”

    孟卷舒拽了他回来,整个人倾覆在他身上,她抬眸黯黯地看了那烛火一眼:“就让它亮着吧……”

    她吻了吻他的耳垂,这是极其敏感的地方,他一如往常般红了脸。

    在此漫漫长夜里,两个年轻的灵魂再一次契合。男子吻遍了女子全身每一寸肌肤,女子看遍了男子伤痕累累的身体,殿中默默燃着的红烛,悄无声息地落下了滴滴烛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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